
【江山·见证】【晓荷】靶心(散文)
1975年腊月廿三的那天,也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西北风“呼呼”的刮着,雪花往人的脖子里钻。外公裹着那件墨绿色的军大衣,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向炊事班走去,裤兜子里的搪瓷缸子随着步子“哐当哐当”地摇摆着,缸沿的那道磕掉的瓷口显现出一点黑色,显得是那么地触目惊心。
“吱呀”外公推开炊事班的大门,一股子热气裹着葱花味扑面而来。只见炊事班的冯班长正亲自往大铁锅里下面条,只见那白汽蒸腾间,外公看见了一双乌溜溜却又十分熟悉的大眼睛从灶台后头探出来。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新兵,就见他的军帽歪扣在头上,帽檐下露出了半截冻得通红通红的耳朵,睫毛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层白霜,亮晶晶的,好看极了。更逗的是他的鼻尖上还挂着道青绿色的大鼻涕,都快垂到饭盆里了。
“报告连长!是我。”新兵赶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外公定睛一看,这不是他曾经去一个山区学校慰问演出见到的徐同学吗?不对,现在应该叫同志。只见他的他军裤膝盖处磨得已经有些发白,裤脚上还沾着块冻硬的雪疙瘩。“小徐同志,怎么是你?躲这儿干嘛呢?”此时徐同学还没认出外公。
“看、看猫抓鱼……”徐同学结结巴巴地说,话音未落,只见有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黄猫“嗖”地一下就蹿过了墙根,嘴里还叼着半块咸鱼。整个炊事班的人都哄笑了起来,这里面不免有些师部级的领导。张师长拍着大腿开玩笑地喊道:“老猫守鱼,越守越奇!这外号得记进史册!”从此,“徐老猫”这个称呼就在整个军营叫开了。
这徐老猫大名叫徐竞才,是河北农村来的娃,曾经就在军营附近的希望学校上学,说话带着股子甜糯味儿。据徐同学自己说,入伍前在家里边读书边放牛,没事就爬树上掏掏鸟窝,或者下河摸摸鱼,就是没摸过枪。打靶集训的那天,鹅毛般的大雪让大地仿佛盖了层白色的棉被,只见所有人的枪管都已经冻得跟冰棍似的,徐老猫趴在雪窝窝里,手指都已经冻僵了。“砰”一声枪响将树梢上歇息的麻雀惊得四处逃窜,子弹却在树旁一米处炸出个大坑。
“你当这是在打麻雀呢?是准备打几只麻雀晚上回去加餐吗?”外公抄起根柳树枝就往徐老猫的屁股上抽。徐老猫委屈巴巴地抬起头,睫毛上的霜花扑簌簌地往下掉:“连长,啊不,叔,这枪管太冰了,握都握不住……”话没说完,他就打了个大喷嚏,鼻涕直接甩在了枪托上。全连再次笑翻,只见战斗班的胡班长捂着肚子说:“我说老猫同志,你这枪要是能打中靶心,我就把炊事班的大铁锅当帽子戴!”……
眨眼间两年义务兵役结束了,就在结业考核的前一晚,外公把徐老猫叫进了连部。土坯房里的煤油灯闪个不停,照得墙上“听党指挥铸军魂,能打胜仗砺锋芒,作风优良树标杆”这几个大字忽明忽暗。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外公和徐老猫聊了些什么,只是临走的时候,外公很严肃地对徐老猫说:“龟儿子,明天的考核别给老子丢脸。”
考核当天,只见徐老猫趴在靶位上,枪管依旧是那么地冰凉,此时的他想起了外公搪瓷缸子里的热水,也想起胡班长偷偷塞给他的半块冻疮膏。瞄准镜中,那颗靶心就像是一枚鲜红的山楂,稳稳嵌在靶纸的中央。
“砰!砰!砰!”七声枪响,靶壕里传来报靶的声音:“六十七环!”全连一阵惊呼,只见在主席台上,外公叼着的红塔山“啪嗒”掉在了雪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雪坑。只见徐老猫站起身,看见外公的眼眶发红,正用袖口不断地擦眼睛。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外公军旅生涯中最后一次当评委。
1978年元宵节刚过,外公就被交到了军长办公室,徐老猫知道,那是外公转业的命令下来了。一辆带斗篷的绿色吉普车停在营区门口,发动机“突突”地响着,震得路边的树叶子直往下掉。徐老猫抱着一本已经有些泛黄的《公安业务手册》追了足足有二里地,边跑边喊:“叔!我枪管捂热乎了,我没给您丢脸。”外公从车窗探出了头,看见徐老猫连军帽跑掉了却还在追,只见他的头发此刻已经被风吹得乱糟糟地,就像是一团没理顺的麻线。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入伍时也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在乡供销社的办公室里,外公的办公桌上始终摆着张徐老猫的相片。照片里的徐老猫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靶场前比着“V”字手势,身后靶纸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弹孔,那是他入伍第四年,在全连射击比赛中拿了冠军。每次只要有人来办公室,外公都会指着照片骄傲地说:“想不到这小子真的把枪管给捂热乎了。”
198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外公正靠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只见邮递员“唰”的一下把自行车停在了外公的跟前。信封里只有一张徐老猫的立功奖状副本。外公把这奖状仔仔细细贴在办公室最显眼的那面墙上。“三等功”三个烫金大字,在太阳底下一照,金光闪闪。那天,外公专门跑到供销社后头的小酒铺打了二两半老白干,又让食堂的老李头给炒了俩小菜。外公跟老李头面对面坐着,聊了一个通宵。
1998年的那个夏天,长江水势汹涌。这个时候的外公还在后院侍弄着辣椒秧,“站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老部队赵政委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徐老猫负伤了。外公丢下锄头,匆忙赶到了军区协和医院。病房里,只见徐老猫从头到脚绑满了绷带,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外公心疼地责备道:“你小子不要命啦?”随后赵政委便讲述徐老猫追毒贩时英勇扑向开枪歹徒,子弹擦骨而过的经过。外公沉默了许久,忽然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的橘子糖,塞进了徐老猫的嘴里。
如今,已经七十多岁的徐老猫也搬到了外公所在的那个村庄,平时没事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吹牛,偶尔也打打军体拳,虽然如今打得没有年轻那会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