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老家的黄昏(散文)
一
每次回老家,只要时间宽裕,我都会爬上屋顶上站一站,尤其是在黄昏时候。这个习惯从小延续到现在。
站在屋顶上,整个村子举目尽览。灰白色的屋顶被镀上了颜色。偶有几户村民家亮起灯,像是迎合着天上那轮淡月,天边隐约的星。村子里嘈杂声慢慢高涨起来,同时又显得比平时安静。我无法解释这是一种什么现象。乱而静,看似矛盾却不矛盾。
或许这种看似矛盾却不矛盾的现象,专属于乡下,专属于黄昏。
一声声由远而近,由近到远的吆喝声“油条,糖糕……”“批发雪糕……”“酱油,酱菜……”传来。每一声吆喝里,都藏着一种期待生活美好的向往,让我收获到一份踏实感。
远处几声断断续续的犬吠回荡,那是一种兴奋的,快乐的期待。主人推门而进,狗子摇头摆尾,恍如孩子看到父母归来肆意的撒娇。
几只鸟雀从暮色里飞出,翅膀划开浓密的黄昏后,重新扎进浓郁的暮色里。仿佛是一对曾拨动琴弦的纤纤玉指,此刻轻轻拨动心弦,一种空灵宁静的乡愁涌上心头。
周围邻居家,不时传来几声若隐若现的对话,几声锅碗瓢盆的碰撞,甚至几声对孩子的呵斥。在黄昏的渲染里,少了平时的锐气,多了几分温润。
东方光线逐渐暗淡,其余三面则霞光满天,最为艳丽当属西方。天地衔接处,被涂染上最原始,最纯粹,最惬意的色彩,艳丽却不张扬的橘黄,深沉却不高冷的深蓝,灰暗的云团散步似地飘着。它挡不住落日西沉的余辉,被夕阳镶上了框框。
我拿起屋顶上的一块板砖,坐了下来。
晚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它好像从没这么安静地吹过。或许是一天的疲惫,让它失去了锐气。它像一位年老的长者,没有了幼年的天真,少年的稚气,青年的无畏,中年的感慨,也没有老年的孤独。它是一种无欲无求,随遇而安。它拂过脸颊,拂过鬓角的发丝,轻柔地,恍若没有触感一般滑进暮色。
二
儿时,这个时候,我们该出去找小牛了。
先是爬上屋顶,顺着大街看去,一直看到村子最西头,一直看到村子最东头。邻居家的房子屋顶都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夹道大多在三十厘米左右,无需费力,轻轻抬脚便可迈过去。踩在邻居房顶上,走到最东头,顺着大路忘去,一直望村子最北头,一直望到村子最南头。但没有小牛的身影,倒是看到三三两两的村民,从村北大路上往南走。他们脸上被涂满黄昏的色彩,浓郁的色彩遮不住脸上的疲惫,也遮不住脸上的悦色,那是一种满足的颜色。
有牛车也有驴车,车上都坐着一个老汉,正甩的鞭子。牛车上,是村南头的一位爷爷,他是村里的杠子头,嗓门最大,在丧事上,如果没有他的号子声,抬棺人是没法安稳地把棺材抬到地里,亡人的灵魂是无法放心西去。驴车上的老汉,是村西头的一位爷爷,驾着驴车的他,总是很腼腆,见人总是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有一个傻儿子,儿子长得很高大,模样不丑,但脸上的憨态却藏不住,每天提着竹篮去割草,有时一篮,有时半篮。几头老牛后面跟着小牛犊,即便离得远,凭走路姿势我就能看出这不是我家的牛。
我再爬到最高的一处房子上,望向村后的田地。田地西半部分被晚霞涂抹的有些朦胧,远远看去有些梦幻,东侧已被灰暗笼罩。我学着老牛的哞声,喊了几嗓子,然后支着耳朵听。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倒是自家院里的老牛回应了几声,但它更像是在向小牛犊发出呼唤,就像夜幕降临时,村里妇女会站在屋顶上或站到大门口,站在大街上,朝着孩子们常玩的方向,喊一嗓子。不一会儿,一两个身影一蹦一跳,从夜色里显现。
片刻后,依旧看不到小牛犊的身影。我爬下木梯,走进牛棚,牵出老牛,沿街串巷,偶尔催促老牛叫上几声。我家那头左犄角向里弯的老黄牛,最擅长呼唤孩子。每走过一个胡同口,它都会发出一声嘹亮且深沉的哞声。我有时会牵两头牛,大白不擅长叫孩子,它就跟着我和老牛走,偶尔也叫一嗓子。叫完之后,下一声必会隔好长时间。这个年轻的母亲,心有些大或许她更放心,小白和小黄在一起,有老牛喊一嗓子,它们就一块儿回来了。
老牛生的小牛犊都有一个共同点,个头小,但聪明。它曾经生过一头小牛犊和小黄皮色很像,头顶上也有两个毛旋。从早上起来,它就不着家,跟村里其他小牛四处跑,偶尔也去偷吃点庄稼。但所有犯罪记录里从无败绩。它和前邻居家的小牛一块出去,越过村北小河,去别的村上吃庄稼。偶尔被邻村村民发现后,想要捉住它们。我家小牛从不慌张,而是趁乱朝着家的方向跑,越过小河,一溜烟跑回家。而邻居家的小牛,有一头算一头,每次都被捉住。邻居为要回小牛要去给人家说尽好话。回来时,定会对我母亲说:“青家,也是邪门了,你家小牛精的很,一次没被逮到过,我家小牛脑瓜不灵,每次都被捉住!”
这头小牛还有一个好习惯。每到黄昏时分,它会主动归家。父亲和母亲忙于地里的农活,每天都回来很晚。不管多晚,小牛就在大门处趴着,等主人回来,也等主人带着它的母亲回来。老家门口是一个大旱坑,视野很宽阔。当它看到老牛拐进街里,或听到老牛的哞声,会起身朝街上跑去。先和老牛对下头,随后去吃奶,一边叼着奶头,一边倒退着跟老牛往家走,吃没吃上不知道,只看到它用头一次又一次撞击老牛的乳房。劳累一天的老牛,倒也不急躁,倒是父亲在一旁急了,照着小牛屁股上来了一脚“你这畜生!回家吃不行呀?”
无数个黄昏时候,无数个傍晚时分,无数个夜幕降临时,我和小牛都在大门口等母亲。
三
黄昏处,农人们还在田里忙碌着。村子街道上全是孩子。放学后的他们四处分散后又迅速集中,去同学家看动画片,也有部分孩子在街上砸四角、捉迷藏、跳房子、跳皮筋、丢沙包,骑木马(一根木棍是一根棉花杆)。农村孩子没有什么精美玩具,更没有电子产品,但从没感觉到乏味与孤单。
三五个男孩或单打独斗,或群战。拿着用香烟盒,旧书本,叠制的四角纸牌围在一起。攻方围着纸牌细细观察,企图找出它的漏洞,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凸起,哪怕是一处很难发现的倾斜,都会让他们嘴角上扬,仿佛胜券在握。抡起胳膊朝着漏洞处,用力砸去或轻轻一拍,看到对方四角翻过身,瞬间兴奋地发出一声惊呼,如果对方纸牌纹丝未动或几番挣扎后恢复原状,攻方会捶头顿足,大呼刚才力道用错了。而守方则欣喜若狂,反守为攻,同样围着纸牌转着圈圈,试图找出一丝破绽。
落日西沉,夕阳艳丽的色彩撒在村头的杨树上,屋后的榆树上,院子里的枣树上,撒在错落有致的屋顶上,撒在女孩儿们矫捷的身段上。
两条被挣得紧紧的橡皮筋,像紧绷的琴弦,女孩儿们化身纤纤玉指,轻巧地在琴弦之上起伏。娴熟的动作,飘逸的舞姿,是黄昏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
一对对燕子在她们上方划过,落在屋后的电线上,一只只麻雀也落在屋后的电线上,它们跳跃腾挪,像是在模仿女孩儿们弹力十足的身姿。不,不是它们在模仿女孩们,你瞧!它们那更娴熟,更飘逸,更轻巧的舞姿,倒像是女孩儿们在模仿它们。
胡同里,前街后街上,被红砖和木棍划出的一道道格子里装满童趣,装满孩子们的幻想。他们单脚换双脚,双脚换单脚,蹦跳在上面,像是鼓锤有节奏地敲在一面面皮鼓上,那种敲打在心头上的节奏,促使孩子们发出一声声呐喊。呐喊声让黄昏底色更浓郁了,为东躲西藏的孩子提供了庇护所。矮墙处,晚风吹起的凌乱的发丝,大门洞子角落里探出的半个脚掌,粗壮的榆树后面露出弓起的脊背,砖垛后藏着一张稚嫩,狡黠的笑脸。
四
一直以来,在我眼里和心里,老家的黄昏是慈祥的,它用柔和的色彩,抚触着村里每一处角落。是包容的,它带走一天的嘈杂与疲惫。是温和的,它用最后一抹温热,呵护着孩子们心灵那片净土。是刚毅的,它低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却依旧用短暂的一瞬,为人们种下诗意与希望。
夜,张开巨口,慢慢把我吞进去,把整个村子吞进去,一只蝙蝠伺机逃脱,刚煽动了几下双翼,又重新被吞进去。远处都市的霓虹,借助绚烂的色彩,企图夺走我的视线,它哪知道,我已醉在黄昏之中。
片刻后,我站起身来,顺应着夜的脾性,回味着黄昏的静谧。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天空那弯淡月,那几颗星亮起来,一幅绝美的乡村黄昏图在我眼前愈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