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蒜地里的思念(散文)
去年深秋,有一次,我忽然发现在我家车库前的蒜地中,钻出几棵嫩绿的麦苗,我有点纳闷:这两年我没有种麦,也没有在这地边晒过麦子,怎么会长出麦苗?正和我一起拔草的妻子见状,轻声说:把它拔了吧,省得日后在蒜地里捣乱。我望着那几株倔强的新绿,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赶忙说,留着吧,长棵麦苗总比长杂草强些。
当冬日凛冽的西北风呼啸而来时,雪花也不请自到,如小精灵一般纷纷扬扬飘落,很快这块小天地就被盖上一层洁白的棉被,成为银装素裹的小王国。地里的大蒜叶开始渐渐泛黄,失去了昔日的风采,然那几株麦苗的叶片却绿得发亮,宛如冬日里的小可爱,给萧索的冬日带来一抹清新。雪停了,它从雪被中钻了出来,嫩绿的麦叶子仿佛在冲我招手致意,此时的蒜苗却趁机躲在雪被下,似乎在心安理得睡大觉。
“四月蒜,泥里窜”,四月的蒜如果缺了水那是万万不可的。我一担又一担地挑水浇地,四月的蒜苗愈发意气风发,随后便开始抽薹。与之对应的是,那几株麦苗也茁壮成长,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不甘示弱。蒜地长麦子,你准备搞套种试验嘞?邻人路过,瞧见了这蒜地里长的麦子,皱着眉头说。哪里呀,自己长出来的,不忍心拔它。我应道。这太影响大蒜生长了!邻人摇摇头。我瞅了一下,心中满是不舍,于是笑着说:让它们好好长长吧,说不定能做成一盘碾转,尝尝鲜呢。
碾转,这可是我儿时的至爱。小时候,每每在麦收前遇上青黄不接,母亲便会拿着剪子,挎着竹篮,缓缓走向那片再熟悉不过的麦地。她站在地头,目光一会远眺又一会近观,神情专注而凝重。剪掉还未完全成熟的麦穗对母亲来说,虽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麦沟跨进麦田,每走一步都带着对麦子的敬畏。
母亲弯腰捏住那有些发黄的麦穗,弯腰的瞬间,麦芒会刺痛她的脸颊,麦叶会划伤她的手臂,稍有不慎,眼睛还会被麦芒扎得生疼。可母亲全然顾不上这些,一棵棵籽粒饱满的麦子,就这样被她攥在手里。不一会儿,母亲就剪了一大把,其实也就是仅够凑合吃几顿。熬到全部麦子收割后,只要东窑的大石磨一转,口粮难题就迎刃而解。母亲走出麦地时,满头大汗,她的微笑里,藏着一丝心痛。若不是遇到青黄不接的口粮难题,谁会舍得将快要成熟的麦子提前收割给孩子们做碾转吃呢。
母亲回家后将黄绿麦穗中的麦粒揉搓出来,用簸箕扇去麦糠,然后把纯净青麦粒上锅蒸大约半个小时,最后将蒸熟的熟麦粒放到洗净的石磨上。随着磨盘的转动,碾转就如槐树上的槐虫般,从磨盘的缝隙中迅速爬出,这样,清香四溢的碾转便“新鲜出炉”了。直到现在,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时的碾转依然是无可替代的美食,没有之一。那独特的口感,那浓郁的麦香,仿佛带着儿时的欢乐与温暖,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味蕾上。
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每年都能吃到可口的碾转,可儿时那种特殊的香味,我却再也找不到了。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那时物质条件太艰苦,现在生活是太幸福。
不知不觉,母亲已离开我们十一年了。在梦里我常常梦见母亲坐在老院里,静静地揉着麦籽,烧柴草蒸麦子的情景。那温馨的场景,依旧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沉醉。
对于父母而言,庄稼是他们命根子。对庄稼的爱,胜过爱他们自己。父母一生都深爱着故乡的土地,每一块都精心打理、他们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庄稼。他们常说:庄稼耽误了就是一年。所以从施肥、除草、治虫,到收割,尽可能做到颗粒归仓,在它们的生长期是绝对不容忍有人破坏。在父母心中,哪怕是有人不小心踩坏了几株麦苗,也可能毁掉一家人一顿的口粮。
父亲在世时,每次吃馍,总是一只手稳稳地拿着馍,另一只手五个指头向上弯曲拢着,接在下巴下,防止馍渣掉落。后来我才明白,他经历了上世纪三年的自然灾害,为了养活我们姊妹八个,父母常常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压力。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有一次他去亲戚家借粮食,奔波了一整天,背上的褡裢里,仅仅带回几穗干瘪的玉米。于是,在每年的小麦、玉米、豆子等农作物收获后,在我家大院的屋檐下,就会挂出几把籽粒饱满的粮食,其中有一把麦穗,一嘟噜玉米穗或一把豆荚等,屋檐下好似变成了一个微型农业展览馆。父亲常常告诫我们说:生活,要有未雨绸缪之心,一旦遇上青黄不接的日子,要为生活留一束希望之光。这些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于是,他这种年年留,年年换的做法,一直坚持着。居安思危,珍惜粮食的种子,便深深种在我们姊妹们的心中。
母亲走后,父亲跟着我离开了故乡,但父亲留粮食种子的习惯却始终坚持如一。刚开始,我私底下也认为父亲这样做是多此一举。毕竟在车库前的墙上挂一把把五谷杂粮,看上去不伦不类,也容易引来鸟雀的光顾,但我还是默认了父亲的做法。这是他对庄稼的一种深情和喜爱,是对土地的敬畏。父亲在一年前走了,这蒜地里的麦苗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几年我没种麦子,也没在车库前晒麦子。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这很可能是父亲生前挂在我车库墙上那一把麦子散落的。父亲走后,唯独那把麦子还挂在那儿。
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走到哪儿都闲不住。之前,我家楼下车库前是一片建筑垃圾,父亲看到后笑着对我说: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把垃圾清理了,开垦一块菜地出来,种上菜,既锻炼了身体,也能享受口福,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当时,我一听有点吃惊,也很不解:这堆垃圾清理了,下面有没有土很难说,可这垃圾怎么清理,往哪儿倒却是难题。我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父亲。我知道,父亲这样说,一定会有他的道理和办法。一般情况下,他认准了的事情,准能干好,但那时父亲已经八十四岁了,身体吃得消吗?
记得有一年,大水把长延壕的地堰冲了一个大豁子,我说找一个钩机给修修算了,父亲却说:费那钱干啥!他硬是用一担一担的土石,把地边的大豁子填补好了。我们看到后,心生愧疚,这可是用十几方土石才能补好的豁子呀!父亲那佝偻却坚毅的背影,深深印在我们心中。
父亲说开就干,他先把车库前建筑垃圾中的碎砖块石块挖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找来手推车,一车又一车车,原来想着推十来车,几天就能搞定,不曾想干了将近二十天。运走了一车车垃圾,换上了新土,很快一块如一把柴刀状的菜地呈现在眼前。院子里好多人也和我们一样,也开始纷纷造田。秋天,父亲在开垦的菜地上种上了菠菜,大蒜,从那以后,我看到父亲每次从菜地里出来,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记得,父亲小时候常对我们说“种地不施肥,等于瞎胡混”。我心疼父亲那双磨出茧的手,于是我便会抽空拉来猪粪,父亲说:把它堆在地边,盖上土发酵一个冬天就能当底肥了。
自从开出这块菜地,父亲就像换了一个人,每天精神十足。尤其是开春后,他整天钻在菜地里,施肥,起垄,拽草,甚至把土里的小石子一个不留捡了出来,忙得不亦乐乎。
以前在老家时,父亲也是这样,忙中偷闲,种了好几块菜地。在每年春季,他翻地种地都很攒劲,可在老家种菜总是会受多种因素影响,尤其是天气的影响。那些年,总会发生不期而遇的春旱。菜苗需要水,父亲就去河边挑水,累得气喘吁吁。有时候让人感觉种菜投入太多,划不来。对于这一点,父亲一点也不气恼,他常说:种菜和人生是一个理,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不努力肯定没有收获。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更需要好好管理,要持之一恒坚持下去,才能看到希望。父亲的话让我们受益匪浅,他热爱劳动、爱惜粮食、珍惜生活的理念,至今深深印在我们姊妹的脑海中。
今天,再次凝视着菜地里这几株麦子,我一边拍下它们,一边与挂在车库前墙上的那一把旧麦穗做了对比,墙上还挂有一把干枯的豆荚,不由得感慨不已。我把这些照片发到了我们一家人群里,没过多久,我又后悔了,我不该勾起大家伤感的回忆。自从父母走后,我们兄弟姐妹相聚时,说话变得小心翼翼了,都尽量克制着,避免提及父母在世的点点滴滴。大姐二姐她们都一大把年纪了,大姐夫也不幸在两个月前离我们而去。如果再提及过往,就会在不经意中触及他们的泪点,她们也会在像我一样,心中泛起思念的涟漪,以至于泪流满面。
发在微信群里的照片因为超过了两分钟,没能撤掉,但我还是不由自主留下几句话:这两年不种麦了,菜地里留着这几株麦子,不为别的,希望这几株麦子能让我重温夏日的梦。写完,我的思念宛如决堤的水,从心头汹涌而出,泪水也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