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伪时期，大连。
　　 七月是流火的季节，也是多情的季节。
　　 星亇浦游园西侧浴场的沙滩上，享受日光浴的日本人，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初夏的阳光下，裸露着身体，享受太阳的扶摸。他们悠闲地张开四肢，就像躺在自家的榻榻米上，舒适夸张地扭动着身躯。白胖的，极像养肥了蛆虫在沙滩上蠕动；黑瘦的，又极像刚钻出土的蚯蚓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帐篷里不时传出日本娘们嗲声嗲气的荡笑。她们太喜欢这里的环境了。海水清澈，弯腰就能看见自己性感的美腿。沙滩铺满了宝石般的鹅卵石，颗颗晶莹剔透，奈你尽情翻滚戏闹，都不会有细沙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旮旯，哪怕是最琐碎的部位。
　　 游园的西侧山包上，坐落一排排由下而上的西式，日式别墅。红墙绿瓦，青藤缠绕。
　　 靠海边的一栋别墅里，宽大的庭院立一把遮阳伞。日本沙河口警署驻黑石礁派出所所长酒井，披一条浴巾仰坐在躺椅里晒太阳。肥胖的身子一动，藤椅就发出吱嘎吱嗄的呻吟声。
　　 黑石礁派出所离酒井的豪宅仅一道之隔。他嫌办公室里嘈杂，每天又都充斥烟味，汗臭味，就在家里办公。
　　 他眯着眼睛，听耿老歪的汇报。“刚接到上级的文件，让我辖区派遣一百名中国劳工，火速送往日本，补充矿业之需。”耿老歪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说。他知道这个从胶东战场被八路军击伤转到大连任职的日本人，多疑而凶残，稍有不慎，丢掉饭碗不说，还可能丢掉脑袋。
　　 他把刚收到的文件，双手毕恭毕敬地送到酒井的面前。
　　 酒井一怔，停止了躺椅的摇动，接过文件快速阅读起来，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加急”两个猩红的大字，愣了半天没说一句话。上个月连骗带威胁刚送走一批劳工，费了好大的劲，才凑够了数。刚想缓口气，没成想，又来了差事。
　　 酒井下意识点了棵烟，脑袋思考起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使日本经济出现了颓势。前线急需大量兵源，连不满兵伇年龄的学生都被送上了战场。国内各业生产极度缺乏劳工，无法支撑前方战事，帝国的命运，危在旦夕……
　　 想到这些，酒井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刚刚消汗的额头，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冷嗖嗖的。
　　 他摘下墨镜，露出冷漠的眼球，望向不远处的大海。海的对面就是家乡北海道：连绵起伏的海岸，绿树掩映的渔村……
　　 酒井想着，想着，竟然激动起来：大日本帝国不能被战争淹没！为天皇而战是臣民的无限荣耀，死不足惜。
　　 酒井像是打了鸡血似的跳了起来，甩掉身上的浴巾，露出浓密的胸毛，走到镂空的围墙边，扫视沙滩上的中国人，扫视着人群中提篮叫卖的商贩，冷笑挂上嘴角。一招手，耿老歪麻溜地趋身跟了过去，谄媚地说：“请酒井君指示。”
　　 酒井扔掉烟蒂，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抓！”伸出一根毛茸茸的手指，指向海边的人群，“降低标准，也要凑齐人数。”他补充道。耿老歪心领神会，连连应诺：“是，是……”身边的大狼狗伸出血红的舌头，在身边转来转去。
　　 午后的阳光，几乎直照在海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永连躺在离岸不远的舢板子上，脸上扣一顶黑乎乎的，飞了边的破草帽，斜着身子靠在后舱板上，打着盹。不大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昨晚上和黑子钓鳝鱼，忙乎了半夜。早上刚垫巴几口饭，就摇着船来到星亇浦游园载客游览海上美景。今个大晴天，洗海澡的游客指定多。能挣一个是一个，养活一大家子人，难呐！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黑子在前舱铺洗刷船舱。昨晚上钓鳝鱼，弄得船舱腥歪歪的。又把三婶子绣的坐垫绑在船格盖上……
　　 突然，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呼救声。黑子猛地抬头向远处望去，一个黑点在气垫床边上，上下扑腾。
　　 “三叔，有人掉海里啦！”黑子大声惊叫起来。永连闻声，一骨碌爬起来，“快，快！快救人！”喊罢，操起橹，就向落水方向猛摇过去。
　　 到了气垫床跟前，早没了人影。永连急眼了，“你这个操蛋玩意！人命关天，下水扎猛捞人！”永连急得对黑子爆了粗口。黑子在黑石礁下屯一带是有名的“海碰子”，冷不丁遇到这事，有点蒙。听了三叔急赤火燎的吆喝，连小褂都没来得及脱，噌一下跃上赶㭻，一头扎进海里。
　　 水面激起的水花，溅了永连一脸。几分钟后，黑子冒出水面，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永连擦把脸上的水珠，“往东，现在东流水！”永连岔声地指点着，恨不能自己跳下去。
　　 黑子又一头扎到水里。永连等不及了，刚要脱了衣服下水，黑子托着一个人浮出水面。“三叔，找到了！”黑子兴奋地喊道。
　　 永连见状，猛摇几橹，靠近黑子。一个在水里推，一个在船上拽，好不容易把人拉上船。人软绵绵地倒在船舱里。
　　 两人惊呆了，竟是个年轻女孩。女孩身穿一件白底蓝点的紧身泳衣，湿漉漉的黑发散落脑后。娇艳的面容平静而惨白，嘴唇紧闭，没有一点血色；裸露的身体洁白滑润，胸部微微隆起，两颗深色的点点在泳衣下顽强地凸起……
　　 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黑子是个二十啷当岁的生瓜蛋子，哪见过令他心慌意乱的尤物？一时手足无措，楞在那里。
　　 “还楞着干什么！快控水，救人呀！”永连边呵斥黑子，边摇橹往岸上冲。
　　 黑子慌里慌张地哈下腰，把女孩抱起来，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忙脚乱地拍打女孩的后背。拍着，拍着，黑子忽然觉得女孩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一边拍
　　 打，一边扶起女孩的头。是她？忙乱中，黑子脱口而出：“三叔，她是日本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黑子每次来星亇浦游园帮永连“摆渡”揽客，都是抄近道从下屯子穿过柏岚子的别墅区去往海边。在临海的一幢漂亮洋房庭院里，经常能看到一
　　 位女孩，依靠在一棵开着粉色花儿的芙蓉下，膝盖上摊开一本书，时而向大海凝视，时而低声吟诵。每逢有人路过，都会抿嘴露出和善的微笑，对黑子也不例外。黑子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常常觉得有一丝忧郁闪过。他每每偶遇都是轻微点头，匆匆而过。她的身边蹲坐一只伸着舌头的大狼狗，让黑子感到恐惧。
　　 “日本人？”永连条件反射般重复一遍，顿了一下，“人落水都得救，这是出海人规矩！快点！”永连怒喊起来！他急眼了。黑子不敢怠慢，手上拍打的动作越来越快，同时不停地按压背部。
　　 不大功夫，女孩头部动了一下，“哇”地吐出几口海水，嘴巴里呼出一股微弱的凉气。黑子惊喜地叫起来：“三叔，缓过来了！”“继续控水，别停！”永连常年闯海，有经验，他急切地吆喝道，摇船的速度更快了。
　　 看着醒过来的女孩，黑子心里似乎涌出一种英雄救美的感觉，按压的动作更有节奏。只是不敢直视女孩白皙而又丰满的机体，生怕内心产生的异样的感觉，玷污了自己的行为。
　　 “唰”地一声，船冲到沙滩上。船边围上一群游客，他们救人的场面早被岸上的人群看个一清二楚，人们不时发出啧啧称赞声。
　　 俩人一前一后抬起落水女孩放到沙滩上。这一折腾，女孩连连呕吐，喷了黑子一身。永连见女孩身穿泳衣，裸露太多，便脱掉身上充满汗味的褂子，盖在女孩身上。
　　 酒井和耿老歪正在庭院里密谋抓劳工的事，看到不远处沙滩上的一幕，忽然一惊，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回头往洋楼里喊起来：“惠子……”没有回音。
　　 刚才惠子说要去海边游泳，带上充气的气垫床，一个人朝海边去了。酒井紧张地搜巡海面，哪里有人的影子。他慌了，顾不上体面，甩掉木屐光着脚丫子，沿着连接沙滩的一片树林里的毛毛道，冲到海边。身后的耿老歪和大狼狗也尾随追了下去。
　　 酒井扒开人群，顿时蒙了。半依在黑子怀里的，正是惠子！他慌忙跪在沙滩上，摇晃惠子软绵绵的身体，急切地呼喊起来：“惠子，你醒醒……”
　　 惠子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流下一行泪珠。她知道自己得救了，救命恩人就是抱着她的，曾多次在面前匆匆走过的黑小子。
　　 耿老歪赶紧招呼几个人，把惠子送到游园内的泰华楼诊所救治。酒井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子，长舒一口气，转身对永连和黑子一个劲儿地躹躬致谢，“阿里嘎多，阿里嘎多，谢谢，谢谢……”激动的日语汉语混杂在一起，语无伦次。
　　 俩人摆摆手，到海里洗刷身上的污物。黑子半蹲在浅水里，撩起海水洗把脸，站起来时，黝黑的脊背，油光锃亮，一颗颗水珠顺着脊梁杆往下淌。胳膊鼓起一块块肌肉，像起伏的丘陵……
　　 酒井的眼睛亮了，脸上浮起令人难以琢磨的表情。刚才与耿老歪还在为第二批劳工犯愁，眼前这个壮硕的黑小子……想到这里，脑瓜子里蹦出一连串的字眼：帝国，北海道，矿业。他给耿老歪递个眼色，嘴巴朝黑子努努嘴。耿老歪明白了，连连殷勤地点头，屁颠屁颠地跟酒井往诊所跑去，不时回头盯着摇船离去的黑子。
　　 转眼几天过去了，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平静。
　　 一天上午，黑子跟往常一样，走在那条通往星亇浦游园的小道上。忽然眼前出现一位熟悉的身影：惠子身穿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海风吹拂，紧贴在身上，身体凸凹有致。白色凉帽下的那双眼睛，明亮迷人。左手托腮，右手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书。
　　 惠子看到黑子，一声惊叫，快速跑到庭院的围墙边，兴奋地喊起来：“哎……你好，我的朋友！总算见到你啦！”一边把手伸向黑子。
　　 “你好。”黑子礼貌地应答，其实见到惠子，他心里也有些欣喜。从惠子的眼睛里看出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孩，更何况救惠子那天，第一次触摸到女人的肌体，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常在梦中体味那令人心动的感觉。有时，也为自己唐突的“流氓”想法，感到羞耻。人家是日本女孩，俺是谁？臭打鱼出苦大力的，几次强迫自己停止不着边际的幻想。
　　 惠子伸出手，躬身九十度，真诚地说：“谢谢你救了我。”说着，眼泪涌满眼眶。黑子站在围墙外笨拙地伸出粗糙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惠子的手，荷！纤细的手指热乎乎的，像电流般击中了黑子的心，心狂跳起来。救人时的触碰和现在的握手，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浑身激灵一下，赶紧缩回手。
　　 黑子生来头一回跟女人握手，还是日本姑娘，臊得他满脸蛋子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子。
　　 惠子随父亲酒井来大连多年，在大连公学堂教授日语，现在正是暑假期间。她的母亲在美国轰炸日本时，被炸身亡，酒井视她为掌上明珠。溺水被救，惠子对黑子深怀感激，尤其对黑子憨厚仗义而又腼腆的性格，暗生喜欢。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常常在脑海里盘旋。她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在她孤独沉闷时，听听她的倾诉……
　　 见到黑子，惠子顿时活跃起来，脸上浮起激动的微笑，热情邀请黑子到院子里坐会儿。黑子吓得连连摆手，别说是对日本人顾忌，就连那条狼狗，他都感觉到充满敌意。二楼窗边有个人在晃动，那是酒井，他在窥视……
　　 黑子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连话都没说几句，便匆匆离去。走到拐角处，黑子禁不住回头望去，惠子还在不停地招手。晨光下，苗条的身体轮廓分明。
　　 黑子看呆了，禁不住再次挥挥手。他这个高兴呀，他和姑娘握手，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感觉就像三伏天喝瓢冰凉的山泉水，浑身上下从心里往处的舒服。他又闻了闻自己的手，似乎仍留有惠子的手香。他心里美滋滋的，走起路来，一步三蹦，一包子劲儿。啍唱着自己瞎编的小曲，向沙滩跑去。
　　 惠子望着黑子消失的背影，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在芙蓉花的映衬下，更显娇美灿烂。她若有所思地朝大海眺望：海鸥在飞，浪花在飞，白云在飞，她的心也在飞，好像整个世界的美丽都在她心里搅在一起，她成了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人……
　　 接连几天，黑子每当路过庭院边的小道，都会发现惠子坐在院子里等候自己。一来二去，几天功夫两人的情感迅速升温，似一堆干柴，在心里燃烧起来。
　　 永连发现黑子的笑容多起来，有空就往山上的洋楼偷望。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竟发现两个人在岸边礁石后相拥。“臭小子，艳福不浅呀。”永连暗自在心里骂了起来。他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黑子和惠子亲密接触的情景，瞒不过酒井那双毒辣的眼睛。
　　 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窗外细雨绵绵，雨滴飘落在芙蓉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花瓣零落在草坪上，蔫巴巴的。惠子起床刚要去洗漱，客厅里传来父亲酒井的怒斥声。
　　 “你对帝国不忠诚！辖区符合标准的劳工真没有了吗？降低标准，抓！”他想起海边那个壮实的黑小子。“咚”地一声，客厅里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惠子急忙推开一道门缝，侧耳听起来。
　　 客厅里的墙壁上悬挂一幅“大东亚共荣”的条幅。酒井身穿和服，脸上的横肉不停地抖动，正坐在办公椅上对耿老歪发泄不满。上边每天都在电话里催促派遣劳工的事，唯独黑石礁下屯子的名额没完成，被总署长官训斥了几次，满肚子的恼火发在耿老歪身上。
　　 耿老歪是黑石礁这一片有名的腿子。自打投靠日本人，拿上片子，整日里走街串巷，好事没干几件，花花肠子倒不少。前几年喝酒中风，落下嘴歪的毛病，背地里街坊邻居都叫他耿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