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等待(小说)
一、脚步
坐落在攀西大裂谷中部的钢城,沿着蜿蜒的金沙江两岸而建。钢城不仅拥有得天独厚的矿产资源,而且一年四季光照充足,热量丰富,享有“太阳城”的美誉,特别是冬季温暖的阳光、美丽的自然人文景观和丰富新鲜的水果,吸引的全国各地的游人纷纷来钢城晒太阳、赏美景、品美食。
进入冬季,原本暖阳高照的钢城,随着几场雨夹雪的光临,气温骤降,平常人迹罕至的高山野外竟然积了厚厚的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在“太阳城”难得一见的美景引得的市民呼朋唤友蜂拥而至,堆雪人、打雪仗、赏美景、拍照片、发视频,不亦乐乎。
地处钢城郊区的红旗煤矿,海拔较高,更加寒气逼人;尤其是夜晚的矿区静寂而冷清,路灯在黑漆漆的夜幕映衬下发出疲倦而慵懒的光,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都被几阵冷风吹回了家;空荡荡的公路上,偶尔走过的几个带着安全帽上下班的矿工,将脖子上的毛巾紧紧围在竖着的矿工服领子周围,两手裹紧身上的矿工服,拖沓着矿工靴,在夜幕中步履匆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不知哪家忠于职守的狗儿躲在墙根,偶尔发出汪汪的叫声,被迎面而来的夜风一吹,赶紧缩回狗头,藏进狗窝,只留下成了几声短促的狗叫……
红旗矿被誉为“金沙江畔的明珠”,在开发建设的五十年间,几代红旗矿人以智慧、激情、青春和汗水,默默地在地心深处为了钢城的建设、发展和繁荣采掘着温暖光明。红旗矿也从原来的小煤窑发展成现在年产原百万吨的中型机械化矿井,矿区也从原本四面荒山、遍地乱石、野草丛生的不毛之地发展成为今天的欣欣向荣安居乐业的十里矿区。可以说,红旗矿就是钢城发展建设史上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
可如今的红旗矿却在经受着严冬的考验。
冬梅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把空调、电暖气、暖手宝全都派上了用场,墙角的落地台灯发出桔黄色的光芒。她喝了一口热茶,起身到厨房看了看,看了看早已洗净并切好的肉和菜,一个大大的搪瓷缸里用开水泡着的一壶自家泡制的枸杞酒正散发着微微的酒香。然后,她又特意将抽油烟机的照明灯开着,然后才满意地回到客厅。刚坐下,她又起身走进卧室,打开了卧室的台灯,将光线调到最低,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好让下班回家的老公肖建远远地就能望见自家的灯光,知道老婆在等他,感受到家的温暖。
其实,冬梅开着这些灯不只是为了照明,更是为了驱赶寂寞与冷清,甚至是为了缓解心中莫名的恐慌。自从儿子肖逸住校以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冷清清的。特别是每当肖建上中班的时候,只要听不到他下班的脚步声,等不到他下班回家,冬梅就无法安睡。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待肖建下班的脚步声对冬梅纯粹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这种煎熬源自于冬梅的内心,源自于冬梅十三岁时的一个噩梦。
夜越来越深了,冬梅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鸭绒被里,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着电视频道,期盼着肖建那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期盼着钥匙轻轻开门声,期盼着那声甜甜的“老婆,我回来了”在耳畔响起。一听到肖建的脚步声、开门声和呼唤声,冬梅就如同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嘴里欢快地应着肖建,身子却轻盈地飞进厨房,指挥着电磁炉、抽油烟机、锅碗瓢盆发出和谐的交响曲,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便端上桌子,陪坐在餐桌旁看着肖建狼吞虎咽地吃,乐呵呵地给肖建倒酒夹菜,得意地看他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笑嘻嘻地和肖建聊天打趣,温馨和甜蜜充满着小小房间。
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冬梅,猛然被“啪”的一声响惊醒过来,睁开朦胧的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遥控器落在了地上,冬梅不禁打了一个哈欠,电视里正播放着午夜新闻。按惯例肖建应该早就回来了,可是今天怎么……冬梅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缝隙,向外望了望,远处的山黑漆漆的,路灯发出的光把矿区道路照的一段黑一段白,翻矸场传来的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分外响亮。
冬梅犹豫了一下,拨打了肖建的手机,无奈手机的回复总是关机。难道是今天的活不顺利?还是可恶的领导临时安排加班?或是今天下班早,去和“狐朋狗友”斗地主、喝小酒去了?还是……冬梅知道都不会的,因为她和肖建有一个约定,肖建要是在井下加班,他就让自己爸爸也是自己的队长带个信儿回来,好在现在矿里给管理人员都配备了井下专用的防爆手机,和地面通话联系简单方便;肖建要是在地面有事耽误了,就给直接给冬梅打电话或发信息。
不知不觉件,时钟滑到了凌晨两点的位置,冬梅依旧没有接到有关肖建的任何消息,焦躁不安的冬梅思虑再三,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给与肖建同班次的铁哥们孟赞打起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通了,冬梅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有人接电话表示他们已经下班了,冬梅压低声音问:“孟赞,你们今天下班咋这么晚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嫂子,你别担心,肖哥被临时安排加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没等冬梅搭话,电话就断了。冬梅放下电话,在心里骂起了安排肖建加班的领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着,夜越发深了,静了。冬梅睁大眼睛呆呆盯着电视荧屏,电视里播放什么内容,她却一点感觉不到。她只能听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自己的心跳。她的眼睛一闭,耳边就响起十三岁时冬天里那个深夜里响起的仓促密集的脚步,想起那个冬梅至今挥之不去的噩梦——
二、往事
那年冬天,十三岁的冬梅漂亮得像花儿一样,快乐得像鸟儿一样。爸爸虽然在井下工作非常辛苦,但是,每天下班后,一看到冬梅便仿佛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给冬梅讲讲井下的趣事,有时乐呵呵地坐在一旁看着冬梅写作业。休班时,还会亲自下厨给冬梅做上几个可口的饭菜,妈妈经常笑着嗔怪爸爸太宠着惯着冬梅了。冬梅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品学兼优,学习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
冬梅清楚地记得爸爸出工伤的那天晚上特别冷,冬梅一边磨磨蹭蹭地写着作业,一边闻着厨房里散发出来的红烧肉的香味,心里盼着爸爸快一点下班回来,好再吃上几口妈妈给爸爸留的香喷喷的红烧肉。吃晚饭时,妈妈分给冬梅的那几块红烧肉不仅没解馋,反而勾出了冬梅肚里的馋虫。妈妈一边借着冬梅写作业的灯光织着毛衣,一边注意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妈妈每次一听到爸爸沉重的脚步声,就会喊冬梅:“快去给你爸开门。”自己则转身进入厨房准备香喷喷的饭菜。冬梅将爸爸迎进门,将爸爸的湿毛巾晾好,给爸爸点烟端水忙个不停。爸爸美滋滋地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看着忙个不停的娘俩。冬梅曾经好奇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能准确地分辨出爸爸的脚步声?”妈妈笑笑说:“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夜已深了,爸爸却还没有回来。那时通讯不发达,地面和井下联系困难,再着急也只有干等。等着等着,冬梅和妈妈都困了,要睡了,妈妈非和冬梅挤在小床上睡。躺在床上妈妈一直在翻来覆去,一会慌张地走到门口听听,一会又走到窗前朝外望望。后来,冬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紧急杂乱的脚步声,房门先是被试探着敲击了两下,突然之间敲门声一下急促起来。躺在床上的冬梅妈一下坐了起来,打开灯,胡乱穿上衣服,起身下床,突然摇晃了一下坐在床沿上。冬梅也被惊醒了,看见妈妈摇晃着朝房门走去。
冬梅听见妈妈打开房门,和几个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妈妈回到房间,给冬梅掖好被角,对冬梅说:“妈妈有事要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明天上学不要迟到。”没等冬梅搭话,妈妈就转身出了房门。
几天后,冬梅在病房里见到了爸爸,爸爸的右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
爸爸出院以后,右腿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干不了重活,被安排到了矿澡堂工作,工资收入大大减少了。虽然,矿里给予了冬梅一家很大的帮助和救济,但是,冬梅一家的生活还是窘迫起来。冬梅爸爸的脾气大变,动不动发火骂人,母亲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却比以往睡得踏实一些。
肖叔叔经常会来陪爸爸说说话,聊聊天,逢年过节还会送来米、油和钱。每当家里改善生活,妈妈就会找借口忙家务,等冬梅和爸爸吃得差不多了,妈妈才上桌。妈妈有时看着冬梅和爸爸啃完的骨头,责怪两爷子没有啃干净,将骨头放进嘴里慢慢啃着、嚼着,仿佛非常的香。此时,冬梅心里就分外的酸。
三、选择
冬梅初中毕业时,收到两张录取通知书,一张是冬梅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一张是红旗矿的最高学府——红旗技校录取通知书。妈妈默默地将两张录取通知书放到冬梅手里,回了房间,掩上房门。
冬梅久久地看着、摸着这两张取通知书。
重点高中开学那一天,冬梅早早来到学校门口,在黑板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找到自己被分配的班级,她倚在教室的门框上,看着教室里的黑板、课桌、洋溢着笑容的同学,冬梅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含着眼泪离开了。
学校门口的一棵大树后面,冬梅妈妈痛哭失声。
几天以后,肖叔叔租了一辆车将冬梅和自己的儿子肖建送到了技校,冬梅读的是矿山机电专业,肖建读的是机采专业。那一天,冬梅执意没有让爸爸妈妈送自己,冬梅怕见到妈妈哭泣,也怕自己忍不住落泪。汽车开动的一瞬间,冬梅透过车窗,看着远处的妈妈爸爸正朝渐渐远去的汽车摆手。
红旗煤矿技校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矿上培养技术工人的学校,因此,男生女生比例严重失调,男生占了绝大多数,技校学生中流传着一句戏言:技校呆三年,东施赛貂蝉。漂亮的女学生在学校如同众星捧月,身边的追求者一大群。但是,漂亮的冬梅却没有人敢追,不为别的,只因为肖建像狼一样天天守护着冬梅,一进校就与来撩饬冬梅的男生打了几场架,差一点被学校开除。
那时,技校生的饭菜票都是由学校定量发放,不用学生掏钱,再加上冬梅勤奋刻苦,每学期都拿最高的奖学金,所以冬梅每月从家里拿的钱很少,有时还会把技校学校食堂的面包、烤饼带回家,爸爸妈妈总是吃得分外香甜。
红旗技校离矿区有十公里左右,地处偏僻,流动人口少,所以不通公交车,只有一辆大客车每周往返几次接送住校的老师。每到周末放假,有的家长来学校接孩子,有的同学自己租摩托车回家,和老师关系好的同学就蹭接送教师的大客车回家,大多数同学都结伴走路回家。好在山上的小路景色也不错,大家说说笑,也不怎么觉得累,就是遇到刮风、下雨时,就苦了孩子们。冬梅也是走路回家,让冬梅温暖的是家境富裕的肖建整整陪着冬梅走了三年,给冬梅背书包、背行李、打伞,有时还会采一些野花、红心果送给冬梅,而且每次返校时,肖建总是将一个装满盐菜炒肉的大饭盒塞给冬梅,憨憨地笑着说,我不爱吃肉,我妈非要给我带上,帮帮忙消灭了,要不我妈要生气的。开始,冬梅推辞,但是,时间久了,冬梅就真的以为肖建是天生不爱吃肉,就把自己的饭票分一些给肖建,到后来,两个人干脆合在一起打饭吃,也不用为了一点吃的推推搡搡,还惹得同学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了。
那年春节,冬梅全家到肖叔叔家做客,饭菜刚上桌,肖建甩开腮帮对着鸡鸭鱼肉一阵风卷残云,肖叔叔尴尬地笑笑说:“别见怪哈,肖建自小就爱吃肉。”肖建看着冬梅盯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满脸通红。那一刻,冬梅的内心仿佛被电流击中了,借口上卫生间,躲到外面流起了眼泪。
技校三年,冬梅过得简单又快乐。
技校毕业后,冬梅和肖建都回到了矿上工作,冬梅被分配到机电科矿灯房,肖建被分配到了爸爸当队长的掘进队。
冬梅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跑到矿食堂买了很多好吃的,又请来肖叔叔一家人,两家人像过年一样好好庆祝了一番。
两年多以后,冬梅出落得如花似玉,被大家称为“灯房一枝花”,每当她当班时,灯房就显得特别热闹。来领矿灯的职工特别多,有一些小伙子领了矿灯还要磨蹭一会,没话找话的和冬梅东拉西扯,特别是冬梅上夜班时更热闹,不断有一些半大小伙子在灯房外面吹口哨、唱歌、瞎起哄,让冬梅又羞又烦。
给冬梅提亲说媒的也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一些家境殷实、前途光明的小伙子,最让冬梅爸爸妈妈中意的是宏图钢铁厂的一个小伙子,不仅人长得帅,而且工作单位好,工资收入高,最让冬梅爸爸妈妈心动的是小伙子的爸爸是宏图钢铁厂副厂长,通过媒人许诺只要儿子和冬梅的婚事一定下来,就把冬梅调到宏图钢铁厂,这可是很多煤矿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啊!宏图钢铁厂是钢城市最大的国有企业,依托钢城地区丰富的钒钛磁铁矿资源,生产的铁路用钢、无缝钢管、特殊钢等产品享誉全国,职工收入、福利在钢城首屈一指,谁家的姑娘若是嫁给了宏图钢铁厂的职工,姑娘的父母腰杆子都要硬一些,说话嗓门都要大一些。可是,冬梅对这些却毫不动心。
在妈妈的一再追问下,被逼急了的冬梅,涨红着脸说,我要嫁给肖建。谁知冬梅妈对冬梅的这一决定,竟然坚决反对,百般阻挠,甚至不惜和肖叔叔家绝交。可外表柔弱的冬梅,为了肖建技校三年的陪伴,为了肖建那善意的谎言,认定此生非肖建不嫁。更让冬梅烦闷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肖建似乎有意与自己拉开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