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儿时夏夜凉意浓(散文)
谈起麦收,最直观感受一是忙,二是热。麦收期间,一连几日,气温居高不下,近日更是突破三十八度。高温天气对于麦收是件好事,尤其正午时分,麦棵干燥,出粒干净,麦秸粉的碎,利于接下来的夏种。
室外热浪滚滚,恍如炙烤一般。熟人见面开玩笑道:“这天是真热呀!跟火烤似的,就差一撮孜然面了!”被烈日烘烤一天的大地,在晚上依旧未能降温。晚饭后,陪妻子到前街散步,女儿也跟上来。妻子说:“街上也不凉快呀!一点风都没有。”女儿忙说:“咱去房顶上凉快吧。”
女儿无心的一句话,像是岁月流逝遗留的痕迹,像是一把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打开过往的闸门。
小时候的夏天比现在还要热,地上的浮土被晒到烫脚。走在路上,脚底板是不敢在地面上停留超过三秒。这一刻,对热锅上的蚂蚁感同身受。在农村长大的我,不知道空调是为何物?只见过老家房梁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吊扇,奶奶家有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落地扇。即便有电扇,大人们为省电是很少开的。待到晚上时候,村子里每家每户一家老小都会到屋顶上乘凉,甚至有人把饭桌也搬到屋顶上,边吃饭边乘凉。
夏夜,除了饭屋灶头的蛐蛐声,村后荷塘的蛙声,以及气势明显弱于白天的蝉鸣,就是夜色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粗细不一,声调高低起伏的嗓音,或成熟,或粗犷,或稚嫩。
初上屋顶,一眼望去灰茫茫一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片刻后,眼睛慢慢适应夜的颜色。高低错落的屋顶慢慢显现出来,屋顶上的一个个人形轮廓慢慢显现出来。他们或高或矮,或坐或站,或静止或走动,就连躺着的人,曲起的膝盖也看得清楚。他们都在窃窃私语,我试图借夜色的掩护,去偷听他们说了什么?抑扬顿挫的语句像夜色一样模糊不清,只好作罢。
父亲只在饭前饭后让我来屋顶上乘凉,绝不允许我在上面睡觉。
我从小顽皮好动,就连睡觉也不老实,从床上掉下来是家常便饭。当时房屋虽不太高,从上面掉下去肯定比在床上掉下去摔得狠。当年常听有人从屋顶上掉下去,但很少听到有人摔伤,或许是老屋在护佑着我们。有一次,我在屋顶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父亲让我去床上睡,随后猛地坐起身来,按着房檐就往下跳,被父亲一把拽住。这才清醒,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我睡癔症了,迷迷糊糊以为是睡在三轮车斗上。自此,父亲只让我在屋顶乘凉,看到我困,就催促我下去睡。
父亲不让我在屋顶上睡,他自己是常在上面睡的。拿一张草帘子,一床半截褥子,枕头则是一块板砖。整个夏天,除去雨天,基本一天不落。
被父亲赶下房后,我也不会去床上睡,毕竟低矮的屋子里太过闷热。院子里的三轮车斗或地排车是睡觉乘凉的好地方。我家三轮车是时风牌,其特点是车斗又高又宽又长,躺在上面睡跟躺在屋顶上很相似。还比屋顶要安全,四周都有围挡。
把家里装棉花的大编织包,铺在车斗里,再铺上一床被子,放上枕头,躺在里面,车为床,天为被,惬意无比。小妹也喜欢来这里睡,我们并排躺着,一起数天上的星星,争论着哪个是织女,哪个是牛郎,哪个是老牛?甚至争论到哪几颗星是扁担,扁担两头哪一个是男孩儿?哪一个是女孩儿?我们会对着月亮同样做一番争论,桂花树下纺棉花的老奶奶,她一个人会不会孤单?她和嫦娥是什么关系?是嫦娥变老了吗?我们争论银河里有多少星星?争论过后,就开始一颗一颗地数,数着数着,小妹就睡着了。
夜,赶走白天的潮热,伸出清凉的手,拂过我们的脸庞,拂过赤裸的臂膀,偶尔带来几只蚊子在耳朵旁清唱。我才不去管它们,它们也是夜宠溺的对象。我自知捉不住它们,就任由它们哼哼唧唧地在我耳边唱吧!直到一股劲风,把它们吹走,原来是母亲拿着蒲扇,来帮我们赶蚊子。
“快睡吧!赶明一早我和你爸就去地里了,你起来烧上水,做上饭,好好看着你妹,别和她打架……”母亲的声音恍若被夜风滋润过,裹挟一丝丝的凉爽,飘入我的耳蜗。
院子西侧老榆树朦胧的树影里,不时飘来几声“咕咕”,那是一对来这里筑巢许久的野鸽子。它们也在看护着自己孩子睡觉,也在给孩子告诫着什么。
夏夜乘凉,要数村里十字路口处最为热闹。
晚饭后,十字路口的东南西北四个角,都坐满了人。有人坐板凳,有人坐马扎,有人坐化肥袋,也有人坐凉席。离路口近的村民,会拿出家里缝制的大包铺在这里,供村民坐下来乘凉。
至今想到这个场景,心里总萌生一种怀念,一种满足感,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男女老少,聚在一起侃大山,从北说到南,从东说到西,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古说到今,从书里说到现实,从谁家儿媳妇不孝顺,说到谁家婆婆太霸道,从谁家男人喝酒出了丑,说到谁家小子找了媳妇……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妇女的娇嗔,多半是他家男人趁着夜色挠了她的痒。
印象中,我都是跟着奶奶来这里乘凉。
奶奶是个善谈的人,东家长,西家短,她知道的最多。她和几位老姊妹儿,一人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上下摇摆着,开始东拉西扯。我喜欢坐在她们中间,这里最凉快,四面八方都有风。我喜欢听她们拉闲呱,不管是奇闻怪谈还是家长里短,她们都能聊得津津有味。她们中多半没有文化,虽大字不识一个,但丝毫不影响口语表达能力。
我突然在想,蒲松龄小时候或许和我一样,喜欢听人聊天,有了多年积累,才写出脍炙人口的《聊斋志异》。我同时也在想,一个通信相对不畅的村子里,一群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是如何知道这么多故事的。你说编的,他们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你说真的,但很多事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坐累了,我会顺势躺下。风依旧一阵又一阵吹在脸上,我不去辨别它是出自风婆婆,还是周围这群善谈的村民手里的蒲扇。我只管尽情享受生于夏夜的清凉。偶尔歪一歪脖子,突然发现,天上的星星掉在了地上,忽暗忽明,一闪一闪,红彤彤,亮晶晶的。仔细看,原来是某位爷爷或某位大爷在啯着老旱烟。
“起,小,回家哩,半夜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奶奶在轻声唤我。望向周围,方才还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隐进了夜色里。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村里外墙上,空调外机随处可见。室外热浪袭人,室内凉爽怡人。回老家时,如时间尚可,我会走进夜色里,坐在屋顶上耸耳细闻,想听一听邻居们的窃窃私语。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抬头仰望,想看一看满天的繁星。我走到村里十字路,定会驻足片刻。东北角墙根处,有几位老者坐在板凳或石磙上乘凉,他们没有过多言语,偶尔说上一两句后,就这么各自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