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好能够转化为财富，还能提升生活品质，让人尽情享受生活。爱雅就开了一家充满创意的深度休闲体验公司，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资金方面总是捉襟见肘。这不，公司刚经营满月，连庆典都还没来得及举办，就出状况了。
　　 那扇绿漆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这座用退役火车板材搭建的拱桥，本是爱雅最得意的设计。四层枕木呈翅膀状排列，刷着普鲁士蓝油漆的钢钉，还保留着民国时期铁道部的出厂编号。可消防队先早一步下达了安全整改意见书……
　　 大门前的桥突然断裂，十几名顾客掉进了水道，瞬间成了落汤鸡，衣服被污水弄脏，其中一位顾客的脚趾还骨折了。有个身材肥胖的顾客，眼疾手快，在双腿失重的瞬间，单手像拉单杠一样拉着大木门的把手，那木门离地颇高，处于悬空状态，门板是火车上那种厚实的板材，最上层的四层板子呈翅膀形状。他想让肥胖的身躯整体翻过去，可着实费了不少劲，累得大汗淋漓。这位大胖子没有嘲笑落水者，也没有耽搁一分钟，因为他的老婆和孩子已经在前面检票入门参观去了，他一门心事要追赶上她们。
　　 进了大门往左拐，是一排平房，下沉式样的地下室，十字路地板布满了碎石头子，走在上面很有感觉。走廊顶部是过梁木头结构，有很多的木头门，门板刷的绿漆显得很斑驳，门窗带着弹簧扇叶，是那种古老的款式，会自动关闭且关得很紧的那种。
　　 “把A室的皮球游戏室提前开放吧，就说是特别加演的怀旧场。”这是老父亲以顾问的口气发出的一项建议。爱雅的孝顺体现在心里，表现在行动上，总是口是心非。老父亲是了解女儿的，她嘴硬不服软，有时还顶上几句，悄悄地毫无折扣的遵照执行，这一点老父亲心里美得很呢。
　　 A室由四个通室相连，呈蛇形布局，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意境。进入后，桌子上摆满了许多镂空的球形物体，乍看像木头材质，十分精致。拿起一颗，仔细感受，会发现是用某种树皮制作的，再细细分辨，竟是由兽皮缝制而成。这种游戏类似保龄球，需要将球往前扔，把摆在滑道上的各种小动物玩偶打翻，发出鸡飞狗吠声音，大人玩起来解压，小孩玩起来热闹。
　　 往前走时，前方有许多五六岁的小孩，天真烂漫地做着各种游戏。每一项都很有趣味，勾起很多儿童时的回忆。很想多看多玩一会，因为忘带东西耽误了时间，与前一方阵的家人和朋友拉开了距离，为了赶上大家，只能走马观花。比如A室的第一个通间里，陈列着三百多个镂空球体。最初，参观者都以为这是某种非洲手工艺品，直到一位退休老教师认出，这是改良自七十年代“踢石球”游戏的道具。
　　 爱雅很得意自己的杰作，每次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球体表面龟裂的树漆，那是用老家后山的苦楝树汁混合河泥调制而成。上周，有个六岁男孩在这里玩了整整四个小时，他母亲说，孩子从未对任何电子游戏如此专注过。
　　 假山区的声控装置突然启动，三十多个全息投影儿童开始演练长拳。爱雅调试着藏在仿松皮音箱里的传感器，画面立刻泛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庭录像特有的雪花纹。她不禁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在马海新街古玩城偶然遇到的一盒私人拍摄的录像带。如今这些在假山上翻腾的虚拟儿童，每个动作都取自当年七八岁的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舞枪弄棍的即兴表演，更具戏剧性的是上面竟然有自己跳皮筋的画面，瘦的和圆规腿一样单腿压下一米多高的皮筋，笑声多么爽朗。真不敢相信奇迹竟然发生在我身上，留下了爱雅四十年前的影像，为此，老父亲还专门找了一家照相馆重新复制了光学影片，用到了生意场做了一个道具。
　　 这时，假山上和假山前有几十个孩子模样的全息投影在做武术动作，手舞足蹈的，画面十分生动。很多游客集中到这里，都觉得拍照效果肯定不错，便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相机快门闪个不停，像动画片一样，好不容易停下来。人多声音嘈杂拍出的效果有些仓促，整体倒不错。
　　 大胖子担心错过最美的画面，匆匆向前，看到一排又一排的房子。这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带着“B”的音节。地下室弥漫着樟脑丸的气味，二十瓦的灯泡在十字形通道投下蛛网状的阴影。爱雅摸了摸墙壁上凹凸不平的碎石装饰，那是她用父亲建筑工地剩下的玄武岩边角料拼成的。当年那个总爱把安全帽戴歪的小监工，如今在每块石头里都注入了温度。
　　 从里面出来，是一片开阔地，有许多低矮的房子。这个地方对爱雅来说格外熟悉，这是她50年前常过的地方。所以，每一次在此逗留，她特别想找个熟悉的人，聊聊以前的故事。耳边不时传来声音，却不见其人，偶尔遇到一个人，竟是以前的老师，便和他讲起了往昔的故事。
　　 “刘翔经纪人回复说对沉沙池创意很感兴趣，但……”会计的圆珠笔在“代言费”三个字上戳出个黑洞。原来爱雅为邀请飞人刘翔参加狂人俱乐部，设计了一个透光观赏沉沙池。池里的沙子是特制的，比重各不相同，三十米分起点十米、中点十米、末尾十米，比重逐渐降低，在特定过程中会下沉的越来越快。终点还有一个沉降板，能让人掉进一个舒适的空间。邀请真人代言费高昂，只有找一名区短跑青年冠军代替之。
　　 同样的创意用在了贪官场景，某某高档监狱里，贪官虽失去自由，但物品可自由往来。一卡车从国外回流的各式各样的酒，上面标注着上一次开瓶饮酒的时间，又被重新送进监狱，而相关人员满脸堆笑，毫无痛苦之感。
　　
　　 二
　　 6月6号顺溜节，是爱雅虚构的一个节日，这一天进园游玩送好礼！看到这个广告后的一周内，人们都可以到6666顺溜网报名参加活动。顺溜节前夜，爱雅在A室调试新到的投影设备。全息影像里，发放礼品的柜台徐徐展开，玻璃罐里的水果糖折射出一百年来各个年代特有光芒。戴上AI眼镜，选择心仪的五彩硬币，机器立刻吐出一段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你已经穿越成功，一位穿的确良衬衫的妇女正用粮票换豆腐。“您真该看看这个。”技术员突然喊道。监控画面里，那位骨折痊愈的胖顾客正试图翻越修补好的火车板桥。在他笨拙却执着的动作里，爱雅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爬树摘桑葚的自己，那时候即便摔断尾椎骨也不敢哭，就怕错过母亲用土法制的红糖膏。
　　 黎明时分，爱雅独自坐在假山顶端。晨雾中，第一批全息投影儿童已经开始晨练，他们的动作比昨天更加流畅。爱雅摸出珍藏的玻璃弹珠，里面凝固着1980年某片梧桐叶的影子。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弹珠时，黑水河上的铁桥突然传来熟悉的吱呀声，不知是风，还是仿佛很多双手同时在推那扇永远关不严实的绿漆木门。
　　 爱雅思索着，在人的梦境里，年龄似乎没有实际概念，但时间却是存在的。有行为、有动作就会产生结果，如同胶片电影，一帧一帧组成一组一组画面，有了先后顺序，自然就有了时间间歇。而年龄则不同，这个梦可能回到童年，梦到妈妈，下一次或许是高考，甚至会梦到自己变成一棵树、一只鹦鹉，所以年龄，甚至死亡都似乎没有绝对意义，死了就像重新进入一个梦，要像是半途醒来，只会遗憾几天而已。
　　 财务室的算盘珠子在午夜响得格外清脆，爱雅很享受这种声音，爱雅的父亲也很喜欢这种声音。爱雅的办公室里至今还放着一块解放前留下来的红木算盘，油光铮亮的，爱雅的老娘的嫁妆中唯一的遗留，其他的红木梳妆台和首饰盒没有留下来。
　　 爱雅用钢笔尖拨弄着陶瓷镇纸里的金沙，那是从老家河滩淘来的，装沙的原本是装青霉素的小玻璃瓶子，现在九九八十一个捆绑子一起，四周颜色各异，装饰效果奇佳，橡胶瓶盖子镶嵌在光滑的木头板上成为手工搓衣板。
　　 会计周打分小妹很乖巧，只要资金欠缺时，她就用红笔书写“劳动光荣”搪瓷杯泡上满满一杯茉莉花茶，慢慢递给爱雅姐，嘴里甜甜的说：“姐，搪瓷缸泡茶刚冷凉，最香的时候到了，请喝一口”。
　　 第二天，爱雅在员工晨会上发了七十二个搪瓷脸盆，每个盆底都烧制着不同的老式牡丹图案，这是她动用最后的人脉，从倒闭的国营搪瓷厂仓库寻来的。
　　 “今天开始，我们的深度体验升级为2.0版本。”她敲着盆沿，声音像极了当年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带客人去河边洗衣服，用棒槌那种。”还不等人反对，爱雅已经变魔术般捧出个饼干盒：“这里有我收集的二十七种老式皂角，最贵的这块……”她举起一块印着“光荣”字样的红肥皂，“是人民公社优秀社员的奖品。”
　　 但是，这是仿品，因为我做了一个梦，第二天把梦变成现实，不算创意，只算一个奇想，希望大家作为赠品给入园者分发。广告成本做到最小值效果最大化。
　　 正午时分，当第一个顾客蹲在河边青石板上捶打衣服时，爱雅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闪耀得刺眼。这位上市公司的CEO此刻正为搓出一个合格的肥皂泡而雀跃，活脱脱像她记忆里那个偷用母亲洗衣粉吹泡泡的邻家男孩。
　　 人过半百，梦境却愈发贴近现实，和真实场景别无二致，不像童年时那般幼稚，会梦到被野兽追赶、掉下床、跑不动，或是尿急尿床等，醒来方知被爸爸大腿压住身子。青年时的梦充满打打杀杀，英雄气概爆棚。到了老年，梦境趋于稳重，只是少年记忆已不太清晰，偶尔梦到，会觉得新鲜。大多会梦到出生地、儿时的游乐场景，或是几十年未曾谋面的发小。多次梦到爱雅出生的房子，一排平房，她住在东头第一家，有一个小院子，后面是职工食堂。食堂的菜和馒头都是规整的，馒头过油和大白菜汇在一起，和现在流行的大烩菜有点相像。家属院大门连着一座铸铁桥，下面是一条河，河水呈黑色，河底应该有淤泥。一个收垃圾老头在桥上攀爬，到中间时发现桥的上面横梁没了，四周环山，桥下水流湍急，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旁边有个白胡子老头，看似慈祥，桥下水深约莫有一米多。有人问有没有人掉下去过，大家哄笑。爱雅心想，下面有淤泥，存在死亡风险，便打算退回去从岸边绕过去。这时，老头突然露出凶相，使劲摆动桥身，桥像秋千一样，一头扎进云彩里，不断向上飞，我双手使劲抓住，感觉像钟摆一样，预计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
　　 每天中午，会有一个满脸堆满一大串紫色葡萄的老妇女，拉着一辆四四方方的木板大粪车走家串巷。那时的公共卫生间，文雅点称作公厕，通俗的叫茅房，粪便用大木桶运送，整个里弄臭气熏天。有时候还有运送尿的铁桶车，一个小老头总是等女人干完活再接手，他拿着个老烟袋，在大树下乘凉，据说被老太婆狠狠抽了一顿，之后就老实了。
　　
　　 三
　　 后半夜的暴雨仿佛把黑水河灌醉了。爱雅蹲在断裂的桥墩上，雨水把她的麻花辫冲散成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海浪头”。闪电照亮对岸那排低矮的平房时，她分明看见母亲站在东头第一家院门口，手里端着过油的铸铁锅。
　　 “爱总！”助理小琴举着手机冲过来，喘着气急匆匆地说道：“消防整改通知怎么办？”
　　 醒来的爱雅镇静以下，马上把一束蓖麻叶塞进咕嘟冒泡的搪瓷锅里：“告诉他们，我们在复刻七十年代的抗洪救灾演习。”锅里的地瓜粥开始散发带着糊味的香气，这曾是童年最奢侈的早餐。
　　 铁桥横亘在黑水河上，锈迹斑斑的骨架在暮色中宛如一具巨兽的残骸。在桥头，每天中午都有买卖青菜、馒头的，还有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馍头，小孩们叫它面袍子，即便包裹着，仍散发着微弱的面香和高温菜籽油的浓香。如今这座铁桥已废弃，上面的铁皮、沥青路面都已消失，只剩下两边的桥梁和一些残余的横梁。
　　 “要过桥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现在过桥成了一个游戏，类似过天梯，用来锻炼胆量。“这桥……安全吗？”残缺不全的横梁，只剩下几根锈蚀的铁杆横跨河面，间隔足有半米多宽。桥下黑色的河水湍急奔流，偶尔翻起的浪花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
　　 低头看向桥下，黑色的河水打着漩涡，隐约可见河底泛着油光的淤泥。整座桥像秋千一样荡了起来，而且幅度越来越大。他本能地抓住最近的横梁，双腿悬空，全身重量都挂在两只手上。荡秋千绝对是一种经典游戏，没有人会拒绝它的诱惑，不管你们信不信，只要坐上去，荡起来，精神和躯体双重愉悦，谁也说不清为甚喜欢的原因，或许不同人有不同的喜欢吧。
　　 “游戏才刚刚开始呢！”一对恋人坐在一个马骥上，铁桥再次荡到最高点，恋人之间的欢叫声聚集远处的云端，闪电在其中穿梭，暴风雨即将来临，而他们将被困在这座“秋千”上，经受风雨的吹打，但是这对恋人的心态还是依旧喜悦。
　　 爱总和会计周打分小妹还在加班，研究秋千打野计划，加大创收倍数，第一桶金太过丰厚，未来值得期待。“不，一定有办法……”桥的结构虽残破，但主要支撑还算牢固。如果能顺着铁梁移动，或许能找到相对稳定的位置。这也许不好理解，我打个比喻，这时候只有十七岁的设计师阿强眼神沉静，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嘴边，一边做一个滑道，边滑边荡。随着每一次回荡，利用惯性一点点向桥的中间移动。那里有两根交叉的铁梁，或许能形成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过程体验刺激对比强烈。”
　　 风越来越大，铁桥上新安装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曲调。窗外还有很多游者没有退却，站在河边，围着爱雅体验公司的大木头门，耐心等待验票进入。爱雅成功了，公司盈利了，公司的商标符号就是爱雅老娘留下的算盘作为模特，变形为四方脸的小姑娘，头上一团红色牡丹花，眼睛、嘴巴和鼻子是算盘珠子，圆圆的红红的，油光铮亮，特别喜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