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风筝(散文)
春天的阳光总是那么地温柔而明媚,像揉碎的金箔纸一样洒在了青石板路上,也洒在我有些微微发潮的记忆里。每次到了这个季节,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十分复杂,爷爷那矫健的身姿就会突然闪现进我的脑海中。
小时候,我总喜欢到爷爷的临时木工坊去玩,这里也是我的秘密基地。淘汰下来的旧门板下面摆放着两个长条凳便是爷爷的工作台,台面上摆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板竹篾及浸得发黄的棉线,还有各种颜色的颜料罐,就像是一个小型货架。当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阳光斜斜的照耀在了在爷爷的蓝灰色布帽上,只见他戴着老花镜,手上拿着木工刨,粗糙的手指笨笨撅撅但却十分仔细地丈量着每根木头,就连老花镜已滑到鼻尖都没有察觉,仍然聚精会神地专注他的作品。“震宇,你能看出这截木头的那棵树有几岁吗?”说话时,爷爷眼角的皱纹跟着手的动作轻轻颤动着。“三岁、五岁、十岁……”我胡乱地猜着。爷爷笑眯眯的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数数上面的线条。
清明前后的风是最温柔的,爷爷则会选个天气晴朗但又不太热的日子,带我来到朝阳场里的江滩。只见江滩边的草芽怯生生的探出头,就像一个个穿着绿裙子的小姑娘,江风吹着水面泛着粼粼的光,不远处一艘艘万吨巨轮正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时而发出一声“呐喊”,把我和爷爷都吓一跳。我们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爷爷背着装着满满的木头的书包从江边木材厂出来,脚步是那么地沉稳又轻快,我则像只欢快的麻雀蹦蹦跳跳着跟在后面,偶尔追逐着那些低空飞过五颜六色的蝴蝶。到了江滩,爷爷把书包里的工具和刚刚在木材厂捡拾的废木料小心翼翼地铺开,开始给我扎风筝。爷爷的手就像是会变戏法一样,只见一根根的废木料在他的刨子下慢慢地变细、变光滑,不一会便成了一根根细细的竹篾,爷爷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块花花绿绿的布条,不多一会,一直活灵活现的老鹰风筝就做好了。身上及翅膀上的花纹都是他用颜料画上去的,风筝线他用的是木工用的细棉线,因为鱼丝比较危险。江风吹过,只见老鹰的翅膀微微颤动着,就像要振翅掠过水面飞向长空。我攥着线轴绕着江滩疯跑着,由于江风比较大,只见棉线一个劲地飞速抽出,不一会儿就升上了高空,惊得空中过路的小鸟惊慌而逃。爷爷边追边朝我喊:“慢些,慢些,小心石头!”可声音里却满是欢笑,他那蓝灰色的布帽被风吹得歪歪的,却还在追着我跑。“震宇,爷爷先歇一会,你自己玩吧!”跑了大约有几百米,爷爷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怀中里摸出了个油纸包,油纸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里头是他早起蒸的大白馒头。馒头屑掉在了草地上,被江风一吹则四散开来,惹得一大堆叫不出名的小鸟在那等着。爷爷就着风里的青草香味吃这大白馒头,看不远处奔跑的我和在天上飘着的风筝,本就不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这一到夏天外面的蝉鸣声就把酷暑拽了过来,热得不知道该往哪儿躲。说来也怪,爷爷的临时木工坊倒是挺凉快的,于是这个小小的的木工坊便成了我们避暑的小天地。窗户上漏进来的阳光被木料剪碎,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团团跳动的金斑,我拉了个小方凳双手捧着下巴趴在工作台边,看爷爷在台面上忙碌着。在台子的旁边放着几个断了腿的小椅子,有的是我平时不小心弄断的,有的却是邻居们拿过来的。木材散发出的香气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爷爷手上攥着的砂纸在木板边缘来回打磨着。终于修好了一个,爷爷坐在上面试了又试,挺稳当的。“物件用久了,就有了灵性,不能随便乱扔。”爷爷边说边把修好的板凳整齐的码在一起,只等着邻居们来领。爷爷做这些完全是不收钱的,因此在邻居们那里都留下了个好口碑。
最热的那些天,爷爷还会带我去后山的小树林,因为那片树林相对来说更凉快——微风轻轻一吹,倒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顺带着爷爷还会选些合适的木料。爷爷教我如何去听树干的声音,感受它的呼吸。我紧紧握着爷爷递过来的镰刀,使足了吃奶的劲看书,树身震颤着,却只被砍出了个小豁口,倒是惊起了在树梢纳凉的几只小山雀,只见它们叽叽喳喳叫着飞向天空。“震宇力气还不够大哟!”爷爷在一旁笑着说。砍好的树先码在了一边,爷爷说:“等回头要的时候再拿板车来拉。”回到家里,爷爷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偶尔也会轻轻哼起他那老掉牙的黄梅调,虽然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柔。
又是一年的夏天,爷爷的临时木工坊里积了一层薄灰,爷爷的咳嗽声就像钝器一下下击在了我的心里。那天,我看见木工坊里的灰尘不见了,只见爷爷又开始在工作台上忙碌了,他弓着背拿出弹线的墨斗,不知道又在帮哪位邻居在“义务劳动”。再后来,爷爷的咳嗽声仿佛越来越严重了,就像是在暗处埋伏着的小野兽,指不定啥时候出来咬一口。我守在他床边,看他把没画完的木工图谱藏进了枕头下,那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显得疲惫。“等爷爷好点,再给你做个漂亮的风筝。”他看着角落里被我玩坏的风筝骨架。
就在那个夏天的一个凌晨,爷爷的手渐渐凉了,我抱着那只玩散架了的老鹰风筝,觉得整个世界的风都在这个时刻停了,只有不断滴出的眼泪在脸上打着滚,窗外有几片银杏叶簌簌落下,又慢慢地被风卷起,仿佛在接爷爷前往另一个世界。
此后的每天,我都会到爷爷的临时木工坊去转悠几圈,去抚摸那些尚存余温的工具。突然间,我发现在角落里摆放着一个尚未完工的风筝骨架,我沉默了,眼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热泪。那年冬天,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爷爷藏在枕头下的图谱还在。只见在那泛黄的封面内存纸页上,爷爷用铅笔写的小字:“震宇九岁啦,我给他做了第一个老鹰风筝”“老鹰风筝的尾巴上,得用真丝线,震宇喜欢亮的”……看着这些如同日记的话语,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看未必,那些被埋在心底的情绪,总是会轰然决堤的。
如今又到了春夏交替的季节,长江里的巨轮还在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时而发出一声“低鸣”,滩边的草绿了又黄。看着身边小朋友买的各色风筝在天上飘,我又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爷爷的木工坊,想起了他给我制作老鹰风筝的温暖画面。爷爷总说风筝就是拴在天上的月亮,只要线轴一直在手里转,就能把云彩织成金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