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血祭禹山寨(传奇小说)
《石寨》清•彭而述
禹山石寨,壁立如堵。村氓相纠,穴此而处。
内有火炮,声斗霹雳。伏莾氛来,望风辟易。
乙酉之春,李闯突驰。兼攻日夜,智勇莫施。
谁司干棷,厝火腊毒。有羸于瓶,骇机发伏。
嗟此寨民,数百十人。一朝灰烬,空山飞燐。
遥望绝巅,赭山嶻嶪。旧鬼不哭,遗骸成垤。
(时守寨者曰袁无知,邓诸生也。不戒于火,发炮反炸,举寨䃸焉!)
顺治二年初春,暮色像浸透鲜血的绸缎铺展天际。邓西禹山寨的楚长城青石板,在残阳下泛着冷硬的铁灰色,垛口间飘着半卷残破的杏黄旗,风掠过城堞时,旗杆发出呜咽般的震颤。袁梦娇攥紧父亲袁无知的被冷汗湿透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因常年打磨火炮留下的老茧,就像摸到寨墙上那些被炮火啃噬的斑驳石纹。
"三丫头,钥匙交你,务必看好咱火药库的榆木雷,那是咱全寨上下的命!"袁无知的声音混着山风送来,他腰间别着的青铜算盘随着动作轻响——这位前明秀才总爱用算珠推演战局。此刻寨墙上十六门榆木炮早已装填完毕,黝黑的炮口如同巨兽张开的獠牙,正对着山下如潮水般涌来的李闯先锋军。
《邓州志》载,“顺治二年春二月,清兵入潼关,自成败奔邓州,弥漫千里,老弱尽杀之,壮者驱而南下,留精兵三千平城、塞井灶。自武关至襄、汉间,千里无烟。”
白马银枪刘芳亮勒住坐骑,望着山顶飘扬的"袁"字大旗。夕阳将他的银甲染成暗红,枪尖挑起的战旗猎猎作响。作为李自成麾下最善攻坚的猛将,他摧毁过无数坚城,但禹山寨的布局却让他瞳孔微缩——绝巅之上峰峦叠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组火炮呈品字形排列,炮位间暗设甬道,滚木礌石下弓箭手暗伏待发,分明是将冷热兵器配合的精妙阵法。此时,刘芳亮骑在白马上,银枪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望着固若金汤的禹山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深知,此山寨多年来远离兵燹,上官下民家家户户都富得流油,若能夺下山寨,闯王这十万被阿济格追着屁股吊打的溃兵,吃一顿饱饭就像吃下一颗定心丸。
"放!"袁无知的喝令撕裂空气。敌军前锋刚刚靠近,第一组火炮率先轰鸣,滚烫的铁砂裹着硝烟倾泻而下,嗷嗷猛冲的敌兵成片倒下。刘芳亮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他本能地举枪格挡,却见第二组火炮又开始横扫千军。更令他心惊的是,硝烟尚未散尽时,第三组火炮的引信已发出咝咝声响——这种持续火力压制的战术,他从未在明军阵中见过……
败军撤至彭桥要塞那晚,双目赤红的刘芳亮对着羊皮地图枯坐整夜。欲不得,则毁之,绝不能让禹山石寨成为彭桥要塞的潜在威胁!烛火摇曳间,他反复摩挲着怀中的禹山寨布防图,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白衣翻飞的女将——寨主千金袁梦娇弯弓搭箭的模样,鬓边那支青铜簪在硝烟中闪着清冷的光。第二日,他卸下战甲,将银枪沉入龙潭河底,换上粗布葛衣,在右足绑上浸透泥浆的木板,拖着小时候放羊时被财主打断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朝着禹山寨走去。
当浑身血污的"跛脚郎中"倒在山寨门前时,最先发现他的正是寨主千金袁梦娇。她看着那人苍白如纸却不乏英俊之气的脸,鬼使神差地解下腰间水囊。刘芳亮干裂的唇触到水流时,透过睫毛缝隙望见少女焦急的眉眼,忽然觉得喉间泛起铁锈味——不知是因刻意吞下的瘀血,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悸动。
瘟疫蔓延的第七日,袁梦娇在药房外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隔着竹帘,她看见刘芳亮熬药时专注的侧脸,蒸腾的药香里,他发间还沾着未及洗净的草药碎屑。"这些药要温着喝。"他递过药碗时,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袁梦娇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而刘芳亮望着少女泛红的耳尖,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发抖——井里的鼠疫菌,正是从自己掌心倾洒而下。
新婚夜的红烛淌着泪,袁梦娇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嫁衣上的金线牡丹仿佛在火光中绽放。刘芳亮斟酒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当酒杯触及她唇边时,他突然别开眼。蒙汗药发作的刹那,袁梦娇抓住他的衣袖,模糊的意识里,只记得他慌乱地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对不住。"接着上下其手,最终从新娘的发髻上取下火药库的钥匙——青铜簪。
爆炸声惊天动地,刘芳亮背着昏迷的袁梦娇滚下陡峭的寨墙。怀中的人突然颤抖着醒来,在漫天火光中,她看见昔日的家园化作火海,几百口人顿时灰飞烟灭,听见父亲最后的怒吼混在爆炸声里,她的心也被炸得粉碎溅血,她好恨!刘芳亮的银甲被火星烫出焦痕,却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为什么..."袁梦娇的质问被浓烟呛断,泪水混着灰烬流进嘴里,比他喂下的蒙汗药更苦涩万分。
次年襄阳城头,刘芳亮用剑尖在青砖上刻下最后一道军令。闯王猝死在九宫山,闯字大旗被撕得零零落落,当多铎的箭雨遮蔽阿头山的天空时,刘芳亮望着西方喃喃自语:"当年丹江冰渡,也是这般天色......"而此刻的袁梦娇,正藏身于他三百死士的队伍中。当残部退入伏牛山,刘芳亮进退维谷之时,她终于鼓足勇气抽出了佩剑,剑光与月光在他咽喉处相撞。变起肘腋,始料未及,最致命的一击往往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定格在三十七岁的刘芳亮倒下之前,将一枚染血的青铜簪塞回她掌心——那是她新婚夜遗落的火药库钥匙。
禹山寨的废墟上,袁梦娇将染血的头颅放在焦黑的寨门前。风掠过满地瓦砾,恍惚间又听见儿时的笑声。她取出那支珍藏的青铜簪,簪头的珍珠早已碎裂,正如她破碎的芳心。晨色渐浓时,一阵阵木鱼声传入她的耳鼓,她忽然解下腰间利刃,只一刀削落满头青丝,然后扔下发簪,循着梵音来处,飘飘然走向山下的迎水庵……而山脚下,不知何时长出的野菊正迎着寒风绽放,花瓣上的露水,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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