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窑南那片棉花地(散文)
棉花,算得上最费精力的农作物了,种植过程繁琐且周期长,还占人工。
家里种上几亩棉花,一大年被拴得紧紧的,没黑没白地长在棉花地里。泡种,耕种,盖膜,抠膜,挪苗,除草,打药,捉虫,掐顶。最麻烦的当属打棉花杈。几乎天天打,一遍没打完,下一遍又开始了。就连收获期都得从深秋延伸到仲冬。
近些年,随着生活条件提高,村里很少有人种棉花了。即便种,面积也都很小。
自记事起,我家生活条件就处于村里末端。父亲从不惜力气,总挑最累的活干,就为多挣几块钱。后来更是舍家撇业闯关东。在东北,淘过金,伐过木,修过桥,后因种种原因,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父亲回乡第二年和母亲商量,以27块钱一亩的价格承包下村北五六亩大荒地,从此踏上垦荒之旅。
这里是村集体的老砖窑,破产后由私人承包,后因土地法实施,倒闭于八十年代末。窑南的荒地之前是砖坯场,砖窑与之一路之隔,砖窑西侧矗立着一根高约三四十米的大烟囱,村民都叫它“烟筒杆”。打招呼时常说:“去哪里干活呀?”“去烟筒杆北!”
这片大窑地荒废近两年,茅草横生,芦苇茂盛,红荆条无处不在。杂草间以及地上地下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碎焦砖,而且这片地盐碱很重,“斑秃”随处可见,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盐碱,芦苇都不长。偶有几只马勺子掠过,给人一种沙漠式的荒凉感,实在看不出来能种出什么。
自承包日起,父亲和母亲以及我家老牛,就起早贪黑地在这片大荒地摸爬滚打。地被犁了多模样少遍?捡出去多少碎砖?拉出去多少茅草?已无从计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荒地西半部分有了田地模样。小麦、玉米、大豆等粮食作物对土壤要求较高,在盐碱地是种不成的,最后父母商量种棉花。棉花相对比较耐碱,而且盐碱地可以减缓植株生长,促进分杈,倒省了打助壮素的钱。棉花还有改善土壤的特性,种上几年棉花,等土壤恢复正常盐碱后,再种其他农作物,可谓一箭双雕。
破窑周围的荒地,虽大多承包出去,但村民开荒劲头并不大,仗着承包费便宜,都不怎么用心。不像父亲和母亲每天长在地里,像是能挖出金子来似的。正因如此,破窑地在我童年记忆里占比很重。
早春,枣树冒芽时,家里的青瓦水缸重新派上用场。板砖压着一块木板,木板压着半缸棉花种。棉花种不像其他农作物直接种上就可以,棉花种在播种前需要用温水泡制一天左右,种皮较硬,泡后发芽率高。同时干棉花种也在休眠期,泡水解除休眠。种棉花需要人手,播完种得盖上地膜,保温保湿,促进芽苗萌发。我拉着地膜走,父亲和母亲在后面埋土,固定地膜不被风刮走。地膜盖完后,从远处看很壮观,阳光撒下,湖光潋滟。
种子长出两个叶片后,需抠地膜。一人找着两行往前走,看哪个叶片顶着地膜无法突破,就助其一臂之力,让它出来透透气。接下来要随时关注芽苗生长情况,为挪苗做准备。大人挪苗时,孩子们玩乐也多,棉花地里到处堆放着“土煤球”,还有一个个圆柱孔洞,这是移苗器的功劳。至今我家里还有铁质移苗器,这种工具跟手工打蜂窝的工具极其相似。哪里缺苗了,母亲会把移苗器狠狠按入土里,双手抓着把柄一拧,提起后用脚蹬一下横梁,一个“土煤球”被推出来,放在一边。再用同等方在苗稠的地方套一颗苗,提起来推进之前的孔洞里。这种移苗方法虽慢但无需缓苗,成活率高。父母干其他活时,我会偷偷拿着移苗器在空地上打窝,做成小昆虫的监狱。
不久后,这片“湖泊”长出翠绿“水草”,微风吹过,碧波荡漾,破开的地膜随风飘荡,促成波光粼粼之势,甚是壮观,恍若间又多了几分仙气。棉花棵长至七八个叶时,就开始打棉花杈。这个活看似轻松但很磨人,特费腰。空旷的棉花地没有任何遮挡,上面晒,下面蒸,动作单一枯燥,备受煎熬。母亲教过我多次如何打衩,但我至今不能准确看出哪是果枝,哪是杈。入伏后,掐顶比打叉稍微好一些,棉花高了不需要太弯腰,棉花顶也好找。
大人修理棉花时,我和小妹干烦了就罢工,去窑洞或者烟囱下乘凉玩耍。烟囱底座上,常有刚孵化的小鸟供我们把玩。坐在阴凉处,望向南边大片棉花地,父亲和母亲在棉花丛中起起伏伏,像是最虔诚的祈祷仪式。几只阿拉鸟在棉花地上空掠过,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啼鸣,给本就荒凉的大窑地增加了几分空灵之气。
棉花开花很好看,有粉色、米黄色、白色,花瓣薄如蝉翼,神似绸缎,站在地头上望去,各种颜色的花朵像一尾尾小金鱼游弋在碧绿的湖水间。我和小妹把捡来的花,插在红荆条编的草帽上做成花环,在窑地跑来跑去。
在棉花地北头,芦苇丛里有一口旱井,井口直径达一米半。井口周围常年扔满五颜六色的农药瓶。窑地周围基本都种棉花,棉花是打药最多的,主要防止虫害。这处井便成了兑药主要水源之一。母亲常嘱咐我们不要离井太近,我对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越害怕越想看。看着母亲远去的身影,我会小心地站在井口,探头朝里望。长满青苔的井壁看上去很湿滑,水的颜色是黑绿色,水面常漂着几只青蛙或癞蛤蟆,应该是误跳进去的。有时也会看到一两条蛇,它扭动着身子顺着井壁往上爬,试图逃脱,由于井壁太滑,大都以失败告终。只有等到雨季来临,井被灌满时,它们才能越狱成功。
入秋后,棉花叶由翠绿变成深绿,叶片上长满斑点,像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这时候棉花桃陆陆续续修成正果,敞开怀抱,露出漂白的棉絮。拾棉花是项大工程,赶上几日阳光大好,棉花地会变成白色,很是喜人。这是丰收的颜色,父亲和母亲每日忙碌在地里,姥姥,姥爷也会来帮忙。为防止棉花被人偷,天不亮母亲和父亲就下地拾棉花,午饭都在地里吃。拾棉花看似简单也需要技巧,首先要防止碎叶子粘在棉花絮上,影响整体级别。采时还要用巧劲把整朵棉絮采下,不能把根部留在萼上。手被萼扎到或划伤很常见,腰被兜子坠得酸疼。太阳西沉,月亮初上,即便露水下来,只要能看得清,母亲舍不得回家。
无数个傍晚时分,窑地告别一天的喧嚣陷入沉寂。我躺在棉花包上等母亲。棉花软软的,凉凉的,给人一种安全感。周围芦苇丛里,坍塌的破窑洞里,高大的烟囱里,偶尔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我知道,它是一条蛇,是一只马勺子,是一只阿拉鸟,是一只鹌鹑,有时也会是一只狗脚獾。
初冬时候,拾棉花大势已去,进入尾声。即便还有棉花桃挂在上面,也要拔棉花杆了。棉花根系发达,拔起来费力,需用特制工具“老叼”,用钳口叼住棉花杆根部,利用杠杆原理,掀起木柄,棉花杆便被连根拔起。力气大一点的人会用铁钩子,费力一些但速度比老叼要快。
初冬时分,院子南墙处,场院里,河堤上,都放满了棉花杆。妇女们扎上兜子继续拾棉花或薅干棉花桃。夜幕降临,大锅灶下的棉花柴烧得正旺,它把最后一丝热留在人间。黑白电视前,放着簸箕,簸箕里是棉花桃,左侧是桃萼,右侧是桃瓣,屋里演绎着童年独有的温暖。
严冬至,窑南的棉花地铺上一层干瘪的棉花叶,地里一行行凸起的皲裂处,像是一张张嘴在讲故事。讲冬去春回,讲万物复苏,讲烈日炎炎,讲深秋萧瑟,讲秋收冬藏。每一个字符,每一段语句,都是父亲和母亲用汗水敲击这片土地转化而成。
一场雪过后,窑南的棉花地再次赢来大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