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情往河那边(散文)
一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我和许多人一样,非常喜欢程琳演唱的这首《故乡情》,她唱出了无数游子的心声,也唱出了许多不得不远离故土的人的难舍之情。即使从来没有远离过故土的人也喜欢这首歌,因为长期生活的故土是自己已经深埋的根,是自己情牵梦绕的魂,是无法割舍的爱。
前年腊月的一天,由儿子开车,我到石门皂市吃酒后,下午特意继续西上。花了近半天的工夫,随父亲、哥哥、侄女,一行五人,去看看惜别了多年,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难以再找回的故乡。腿脚不便的父亲已经是八十出头的人。他说,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故土,远远望一眼吧,权当去“收脚皮”。“收脚皮”——是我们这里人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人在生命的最后时间段,到自己的至亲家里住几天、到难舍之地走一走,到曾经工作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尽量给自己的人生画上完美的句号,不留遗憾。
我们明知道有渫水挡道,故土已经淹了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无法走近,不可能寻到曾经生活的家园。哪怕只能站在几千米远的地方看一看,尽管啥也分辨不清,我们还是义无反顾,欣然前往。
二
车子走出皂市镇,过河往北向西行,进入环山路。这条路,在我老家对河的北山半山腰。移民前,便规划好了这条路。移民后,便着手修建。现在田地房子全淹,路自然也不例外,全凑了渫水的份子,增大了河水库的容量。哥哥说,他几年前和几个家族的弟兄,相邀骑摩托车走走停停,来过一次。企图远眺从对河那边的山形来分辨一下自己家在河中的什么位置。可是,那天天气阴沉,从雾蒙蒙中,努力寻找对面高山里的白岩壁——白岩壁成了昔日的马湾村人寻故土的坐标,成了远离故土人心中永不褪色的图腾。它曾见证我们在山下玩耍,陪着乡民昼夜劳作,目送外出者背着行囊走向他乡,又迎接游子怀着高兴的心情回归。哥说那天连白岩壁也没找到,只能失望而归。这天天气较好,希望这个垂直壁面有几百平米的白岩壁,能看到一些轮廓,给我们一些眷念。
沿着渫水河而上,感觉河中有淡淡的水雾,薄薄的白云轻纱般轻舞飘渺,在山间萦绕、徘徊。放眼望去,一切并不清晰。对岸的山被厚厚的锦缎从东往西扯着大毯覆盖着,全是一个颜色——绿,带着浅灰色的绿。我要儿子将车开慢些,再慢些,从车窗努力望向那边高耸入云的山,扫描宽广静谧的碧绿渫水,从轮廓处努力搜寻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熟悉点。我仔细观瞧,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追索之处,可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分不清哪是哪。我们几人在车上议论着、分辨着。哥哥虽然来过,他也分不清了。渫水河的十里长滩,我们是知道的,它在我家的下游,在我外婆家的斜对面,车子行驶了好大一会不见滩的形迹。爸爸说:“现在都淹了,全是水,还哪里能见十里长滩。”此时,见到对面山上有几间房子,大概是到了杨家垭的对面,对,就是这里了,再继续一点,就是施山(现在叫天鹅山)。那些岩壁里面也隐约能见到房子,这里因为地势高而没有移民。我小姨一家仍住在这里。
这天吃酒,就是小姨父七十岁的寿宴,但酒席安排在皂市镇。皂市镇离我小姨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山路蜿蜒,上面是峭壁,下面是云雾深处的渫水波光。小姨将寿宴设在镇里,大概也是体谅亲友们的奔波辛苦。
因时间的关系,大部分人都没到小姨家里,吃完席就散了。我们便回故土寻寻足迹,圆父亲的梦,也圆我自己的梦。同时顺便告诉俩晚辈,这是咱的根,无论走多远飞多高,总有一条绳牵在这里。
三
公路上除为数不多的车,很难看到行人。偶尔的几间房子,应该是养护公路用的,能见有生活过的痕迹。车子又继续走了十多分钟,发现前方有块草坪,还有两家住户,挺整洁。我哥要车子停旁边,我们下车仔细观看辩辩位置,估计我们的老屋应该就在对河。不知道能否见到人,问问这里究竟是哪里?
下车便见有很多的橘树桃树梨树等,还有几十棵年轻的脐橙树。此时早过了收购期。可不少黄橙橙的脐橙还挂在树上,圆润的橙皮泛着蜜蜡般的光泽,清甜的香果混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脐橙,引得我的喉头不自觉地轻颤——橙香诱人,令我垂涎。中午吃了油腻的菜,此时若能吃几瓣脐橙那是瞌睡碰上枕头的事。前年的橘子脐橙盛产,不值钱,也卖不出去,许多还堆在家中烂在树上。侄女嘀咕:“没看到人,不知道能不能摘个吃。”我们几个都是同样的心情,很想摘来过过嘴瘾。此时,房间的门开了,走出一位身穿格子泥大衣的中年妇女。朝我们望了几眼,问:“你们干嘛的?”我哥走近几步,说:“这位大姐,我们曾经是对河马湾的人,移民到澧县了,这次回故土看看。辨不清位置,请问我们这是到哪里啦?”妇女说:“这样啊,难得难得,河的正对面是以前南汇的赵家台,离马湾还有好几里路呢。”对河居然还不是我们马湾!我忍不住问她:“大姐,树上的脐橙卖吗,我们买几个解解渴。”她连忙说:“卖啥呀,摘吧,想吃多少摘就是,今年这些东西不值钱。再说,你们是客,是寻根的客人,来一趟不容易,没啥招待的,吃吧,带几个回家给亲人,都尝尝正宗的故土脐橙!”我瞬间感动得稀里哗啦,心中热浪翻滚,眼泪差点流出。家乡人真好啊,真亲!这本也是我们的家,现在我们竟然成了客,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心中很快被失落填满,想吃脐橙的欲望也消失殆尽。最后我儿子和侄女一人摘了一个,又上车继续向前。
四
按时间推算,对河应该临近马湾了。车子慢悠悠,我们睁大眼睛沿途寻,寻找以前涨水就有瀑布从半山腰垂直而下的泉子洞,现在是腊月不到汛期,无果;寻找曾经有几家住户的汪家坡,没人住的房子肯定倒塌,长满树木,无果;寻找曾经大人们经常在半山腰做事、我常给父母送饭送雨具休息玩耍的巨大兆岩壳,可能也被大树遮挡包围,还是无果……顺渫水往上,能看见远处正在修建的炉慈渫水大桥了。
又停车,下车再辨认。爸爸的视力,年轻时就差,现在更不行。他要我们寻白岩壁,这是大目标。我儿子和侄女不熟悉此处,只有我和哥哥顺着山慢慢移动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对河还是被浅雾包裹,能见度大打折扣。哥哥惊叫:“看到了,看到了,这里看白岩壁就铜钱大。”我也很快发现,几百平米的垂直面,在这里看像只白色的纽扣,不仔细分辨,真看不清。当哥哥喊出“看到了!”时,那豆大的白色斑点仿佛是给我们的遥远回应,虽然微弱,但却坚定。
我爸爸随即也兴奋起来,话也多了:“继续找,往白岩壁的左下方找,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山,栽了几百棵丛树的山,移民时就已经成林了,能看到吗?”我的眼睛不敢眨,紧紧地、慢慢地、小心翼翼梭动,可始终没找到爸爸所说的丛树林——那边的山,一个颜色,又是整齐划一的弧度,怎么分得清树的品种,又没带望远镜。我和哥,都失望地摇摇头。爸爸那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河的山峦,良久,口中喃喃:“几十年前,我和你妈顶着寒风冒着大雨,一棵一棵栽下的,那时你们都还小,晚上回家,你们三兄妹在门槛边趴着睡着了……”爸爸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现在的树都很高很大了,可我却连看一眼都不能了。唉,他们长大,儿孙也长大,我也老了,走不动咯。”爸爸的口中无不透着伤感之情、失落之感。只听他又继续说:“我们的祖辈,都长期住在了河底,后人只能是望天叩拜,但愿先人能够感知到。”爸爸一边说,一边从车上拿来香蜡纸钱,恭恭敬敬对着渫水叩拜,我们也全都跪在旁边,默默祷告,希望先辈不要生气。渫水成了皂市水库,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沿河人全部移民,也是为了支持国家的建设,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大家虽然都远离了这里,但我们的根与魂仍在这里羁绊,只是要请你们原谅后人多年也不曾回故土看看。
我们又继续往上,到了正在施工的渫水大桥边走了走。河那边的袁公渡政府、袁公渡中学、老供销社等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个地势较高胜利村小学,成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小岛,下面的通往黄厂的溪沟也成了河。
五
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也没再多停留。上车前,回望着被渫水覆盖的故土,父亲的背影与对河的白岩壁仿佛重叠。这片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土地,如今沉入水底,化作时代发展的基石。车轮碾过的每一道辙痕,就是故土留给我们的密语——社会的发展浪潮推着乡民走向远方,而心底的根,永远缠绕在这里。
此次,名义上回了趟故土,实际上还是什么也没看到。就当是遗憾的美,残缺的美吧。这次的旅程也够我们回味的了。
想故土了,就让《故乡情》的歌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