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高考之后(散文)
考完最后一场,我终于松了口气,但心头那块巨石依旧还在。走出考场,故作轻松地和同学们打着招呼。坐车返校,回宿舍收拾东西,平淡地结束了这趟十余载的“寒窗苦读”之旅。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但又觉得就该是这样。从六岁入学至今,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十年前种下的小树苗,却长成了一棵歪脖树。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都没问我考得怎么样?答案已在他们心中。
我知道结果必是落榜,但报志愿的流程还是要有的,哪怕只是走个过场。这是我作为学生尚存的最后一丝倔强,一块早已破烂不堪的遮羞布。
“是高考前发烧的原因吗?烤糊了!”班主任略带讽刺的打趣声在讲台响起。同学们哄堂大笑。这句话像是朝我胸口重重一击,迫使我嘘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角,这才卸去它几分力度。今年夏天很热,心头却是冷风飕飕。我拿起笔在志愿表格上,重重地写下几所好院校的名字。
填报完志愿,我没在县城逗留,回家帮父母干点农活,是唯一缓解负罪感的良药。我独自骑车走在回家路上。虽骑得很慢,但还是感觉县城和家离得好近。路过马沙西三干渠闸口,我停好车子,坐到闸门阴影里,倚着闸墩,望向湍急的河水。我看到母亲戴着草帽忙碌在麦田里,汗水变成红色,像河水一样在母亲脸上湍急地流淌,把母亲的脸染得通红。我看到父亲健硕的臂膀泛着古铜色的光,汗水顺着额头上的沟壑,顺着父亲身上粗犷的线条奔涌,如惊涛骇浪撞击着父亲每一寸肌肤,冲击着每一处健硕的肌肉。
别乱想!我不会自杀,我只想静一静,落榜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想静一静。想一想接下来要去干什么?和父母一样在家务农!从小到大,我看到农活就犯愁,让我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实在不甘心!复读?就目前这个成绩真没那个必要!出去打工?嗯,这个路是当下首选……但去哪里打工呢?做什么工作?这些年一直上学,学没上好也没技术,干什么呢?去广东打螺丝,去工地上搬砖,还是……
从记事起,父亲对我三天一大揍,两天一小揍。有时候是我的原因,有时候只是父亲心里不痛快。好在出气筒不止我一个,还有满院疯跑的牛犊,那只爱拱墙的公猪,在院子里乱窜的猪崽子,就连兔子和鸡都被父亲特殊“照顾”过。有它们的分担,我童年倒没留下阴影。上初中后,父亲不再打我了,口头暴力还是有的。想着接下来整个暑假要和父亲在一块干活,心里直犯怵。
记得祁同学说过,他去年暑假帮班上数学老师送雪糕,挣了不少钱。回到家,第一时间打电话咨询,知道老师还在招工。我和母亲商量后,第二天,骑上家里那辆母亲用来卖藕的人力三轮车,赶往县城。从小要面子的我对这种抛头露面推销的工作有些排斥,但这是唯一避开父亲责骂的路。走到校门口,心里五味杂陈。以前是来上学,如今是来打工。来到数学老师楼下,把被褥放到临时宿舍,没有床,地上只有一张木板。在储藏室里拉上雪糕箱子,雪糕箱子上贴着鲜艳的红字“红苹果冷饮”,装满雪糕后,老师特意嘱咐我,送完这些再回来拉。鉴于师生关系,算是无本经营,卖完后才回来和老师清账。
为让自己看起来更专业,我特意来到学校东面的百货,花14元买了一个挎包。挎上包骑上三轮车,俨然有了一副小商贩的模样。我的推销对象是门口放有冰柜的副食小店。
骑着人力三轮车,走在县城街道上,还没开张,就已暴汗。我想起母亲曾在无数个寒冬的黎明,骑着这辆三轮车拉着三百多斤莲藕,行进在县城街道上。手脚被吹裂,脸上被冻伤,递给我一张张浸满霜雪的纸币,让我去交学费。我用力蹬着三轮车,重走在母亲走过的路上。
害怕碰到熟人和同学,我没在学校附近推销,而是去了县城外围。一边骑车一边擦汗,眼睛死死盯着路两边,每看到一把冰柜太阳伞,心里又激动,又胆怵。我在离摊位二十几米处停下来,给自己打气,做几个深呼吸,调整好心态,才走上前。我嘴巴从没这么甜过“阿姨,大叔,哥哥,姐姐”叫了无数遍,但迎来的却是拒绝和质疑,部分成交的店主,大多也看我是个学生娃,出于善意留上几块。从早上七点转到下午两点多,县城转了一大半,冷饮只卖了一少半。
外围已转完,趁午休时分,我硬着头皮骑进县城。怕什么来什么,在西关街上碰到家里开药铺的李同学。他邀我去家里吃饭,我本一再推辞,无奈盛情难却。也就在吃饭时,数学老师碰巧经过,看到自家雪糕箱被放在门口晒着,就走进来对我说:“要玩,你就先把雪糕给我送回去,放在太阳地里晒着算怎么回事?雪糕化了,损失算谁的?”我明显听出老师有些生气,本想解释,无奈他转身走了。饭是不能吃了,告别同学,骑上车朝学校走去。由于推销过程并不顺畅,又被老师……要强的我,只好向老师辞职,第一天就打道回府。
除去给同学拿了几块雪糕,去除本钱,一共赚了16.8元减去一个挎包14元,第一次打工到手2.8元。钱虽不多,毕竟是第一次挣钱,回家路上有种莫名的轻松和丝丝焦虑。
父亲一句“当天回门”让我脸上火辣辣的。母亲没说什么。那段时间,我没像往常那样嫌弃农活,每天跟着父母早出晚归。后来学校组织高考成绩较低的学生去省城技术学院参观,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招生策略。这种技术学院基本拿钱就能上,无奈学费太高,我没敢跟母亲说,只说学校不行。后来母亲领我去电大报名,当母亲说出我的成绩,招生人员微微一笑,以分数太低拒绝。我能看出母亲脸上失望的表情,她在努力为不争气的儿子找出路,她不想自己儿子和她一样,一辈子在坷垃堆里讨生活。走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里,我竟不知该对母亲说什么,我多希望,这是母亲来送我上学。
回程车上,我更像是劝慰母亲,对她说:“娘,我去跟轮哥学电焊。”轮哥是二舅家的二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去了一家亲戚家学电焊。每天抱着钢板和大轮跑来跑去,身上新伤摞旧伤。轮哥告诉母亲,说我受不了那种罪,拒绝了我。后来又想到跟坤哥去嵩山少林寺学武,坤哥是大舅家老二,回家探亲时,对我施以“酷刑”,告诉我这是入门仪式,让我不得不放弃习武之心。勇哥在村西头开了一家农机维修部,修车,也是一个不错的行当。当我以帮忙为由学习修车时,看着表哥每天钻车底,爬车斗,从头到脚满是油污,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柴油味,帮几天忙后,我找了个理由撤了。姑父在村里经营着一家机电维修部,修电机,电视等家用电器,跟他学了不到一个月,仅是缠线圈就让我感到很枯燥,加之看姑父也挣不到几个钱,只好半途而废。
同学们陆续收到大学通知书,祝福他们的同时,我焦虑加倍。转眼间就到了8月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用,我与父亲商量去他的工地干活。父亲是小工,跟着村里一位包工头盖民房,挣的是个力气钱。我现在也就只能靠力气挣钱了。
父亲或许为了锻炼我,竟答应下来。起初包工头是不乐意的,我虽已17岁了,但毕竟还是孩子,给工钱少了显得不好看,给多了又怕我干不出活来。最后迫于和父亲的关系破例让我试一试。
第一天,我和父亲在一处工地。当工友问起父亲怎么舍得让我上工地?父亲撒谎说:“学校还没开学,锻炼锻炼呗!”我能看出父亲脸上隐藏的尴尬,我也因自己让父亲难做而羞愧。这些年,第一次看到父亲在工地上经历了什么?他作为小工,干的是最累的活,搬砖、筛沙、拌料、用独轮车推沙石,一个人伺候三个瓦匠老师。别人抽烟时,他在扔砖,别人喝水时,他在上灰,别人闲聊小憩时,他在拌料,别人还在午休时,他在洇砖。瓦匠老师们虽然也辛苦,但依旧有小空。父亲从上工的那一刻,就没闲时候。
第一天我没感觉太累,或许父亲在的原因,不管是工头还是工友,对我大都是鼓励。第二天,父亲就去了另一处工地,我顶替了父亲的位置。我第一次知道扔砖需要技巧,推独轮车得浑身用力,知道了什么是三寸半头,知道了八月份的一两点钟最热,知道了瓦匠老师和工头没我想象的那么好。我第一次见识了自己的饭量,就着咸菜汤都能吃十个馒头,吃到包工头大眼瞪小眼,阴阳怪气地说:“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啊!”我第一次觉得在树荫下的草丛里睡觉都很香。
中午时分,工友们都在树荫下休息,为不影响下午工程进度,我被安排在烈日下筛细沙。十几年来,我学到的阳光应该是温暖的触摸,夏天的风是带着诗意的。此时,“烈日灼烧”“夏风滚烫”“挥汗如雨”“汗流浃背”被具象化。偶尔路过的村民会说一句,“娃哎!咋个不上学呢?这不是你干的活儿。”我只好撒谎:“大学还未开学,体验生活。”当被他们夸奖时,脸上的滚烫又烈了几分!
晚上散工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那段时间姥姥因生病住院,母亲在医院伺候。父亲和我一样累了一大天都不愿做饭。开水泡馍,煮点面条、面叶,糊弄一顿是一顿。其实晚上我也吃不下饭,每天散工后,倚着床就睡着了。
姥姥出院那天,我在工地搬了整整一天檐板,那天是我打工史上感觉最累的一天。一位和父亲交好的工友,劝我歇一歇,这样干下去不行,撑不住。工头急着赶进度,始终在催促。我只好谢绝他的好意,继续把一块块重几十斤檐板,抱起来,举起来,或用肩扛,用头顶,不管用哪种姿势,手里的檐板都越来越重。我开始出现眩晕,开始有呕吐反应,耳朵开始出现嗡鸣。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好不容易捱到散工。爬上工头的三轮车,坐在车斗里,我庆幸噩梦终于醒了。
那天晚上,母亲从姥姥屋里拿给我一袋佳宝纯牛奶。牛奶香气扑鼻,我却没有喝下去的欲望。拿在手里,手便开始抖,奶掉在地下,母亲连忙询问我怎么了?随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猛地收回手,“烧这么厉害,你咋不说哩!”后来,我出现耳鸣,视线开始模糊,我能看到母亲嘴动,但声音却像是在虚空发出,时隐时现,断断续续……
我攒足力气对母亲说。娘,我还想上学……
高考之前,我曾肆无忌惮地奔跑,挥霍着世间所有美好。高考之后,踯躅在人生路口茫然失措。回望,是父母用血汗铺设的路,我不忍再去践踏分毫。我抬起脚试图向前迈进,却不知放在何处……这一刻,我明白,路终归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