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月上柳梢头(小说)
柳曲汗流浃背地爬上了那面布满褶皱的陡坡,太阳已经西斜,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那蜿蜒的山路纠缠在一起。本来他是可以顺着新修的如明镜般的通村公路回到村里的,可就是为了再看看当年为他留下创伤的那条陡坡,他才绕着小路钻进深沟,又攀着陡坡爬上来的。他觉着走得实在太累了,就在地塄边的那棵老柳树底下坐下来歇息。老柳树还是那个老样子,披着长发般的枝条,只是树身粗了,树冠大了,绿森森地洒下一片阴凉来。
坐下来,回头看着刚刚走上来的那面陡坡,长长的带子一样缠在山坡,柳曲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股凄凉来,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沾满晨露的清晨。当年,他来村里插队,成了一户农民,自起锅灶做饭,也就和村里人一样,每天一早都要从这面陡坡上挑着空桶下去,从沟里打了水,再担起沉沉的两桶水,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那天,夜里刚下了一场小雨,路边的草丛还挂着露珠,他从这面陡坡上下去,在沟底的泉井里灌满两桶水,又顺着陡坡慢慢向上走上来。两桶水沉甸甸的,压得他肩胛骨生疼,水桶一晃,桶里的水就啪啪地漾了出来。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走到转弯处,他想把担子换一换肩膀,他刚开始去扭动担子,脚底就一滑,一个趔趄,身子站不稳,就直向后退去,眼看着就要摔倒了,忽然就觉得有人用绵绵的胸膛把他托了起来。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就看见他正背依着榴花的胸膛,榴花还用两只手高高地硬撑着他肩上的扁担,稳住了两只正在摇晃着的水桶。原来,榴花也是下沟去担水的,正走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身子向后滑就要倒下来了,她急忙扔掉肩上的担子去扶柳曲。柳曲回头看时,榴花的两只水桶正骨骨碌碌地向着沟底滚去。
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柳曲想,也真亏了榴花,要不是榴花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他,真要倒了下去,不只是水桶滚下沟去,他人也要没命了呢!
柳曲来村里插队已经5个多月了,虽然也见过几次榴花,但没有说过话,并不熟悉。为了表示感谢,柳曲特意找到榴花的家。榴花的父母很是热情,一再说着这是应该做的。榴花也并不在意,见了他还有点羞涩,圆圆的脸庞红成了一朵盛开的花。
柳曲对榴花有了好感,心底某个沉睡的角落也突然苏醒。此后的日子,榴花似乎成了他最温柔的牵绊。
有人提醒他榴花家成份不好,可他仍是有事没事就要到榴花家去坐坐,还带了书和榴花一起读,有时也会一起相跟着到村外的田野里去转悠。榴花生得好看,村里几个干部的子弟也都想着榴花,他们眼看着榴花就要成柳曲的人了,心便耿耿起来。那时正闹红卫兵,几个村干部的子弟也都是红卫兵里的头头,随就在心里设下了计谋。
一次,月亮刚挂上柳梢头。柳曲约了榴花走出村口,在一块地塄上坐了下来,看田间萤火虫飞舞,听山风沙沙似天籁。可就在这时,突然就看见几道手电筒的强光刺破夜幕,有几个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手拿棍棒急乎乎地向他们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他们的胳膊反扭起来,押回到村里的红卫兵总部。接着,村中那棵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就响起来了,那时候,村里每天夜里不是学习开会,就是批斗地富反坏右,他们就以坏分子的名义,成了这天晚上的批斗对象。村里人见批斗的是柳曲和榴花,也没几个人发言,只是那几个红卫兵头头上纲上线地狠批了一通,高喊了一阵口号,会场便陷入了沉寂。
会开不下去了,几个红卫兵便把柳曲和榴花分别关押在两个空闲的屋子里,门上了锁,还派人把守着。
榴花的父母是地主成分,平日不敢乱说乱动,但为了女儿,他们还是找到了大队部,哭哭啼啼地祈求,并保证不让女儿再和柳曲来往,低头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好社员。大队几位领导念榴花父母虽成分不好,但一惯表现还老实,也还是本家长辈,就和几个红卫兵头头商议,让榴花父母把榴花引回去了。柳曲是省城来插队的知青,父母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打倒了,正在五.七干校劳改,那就放出来后,由红卫兵监督着进行劳动改造。
榴花每天在妇女队里下地干活,柳曲每天在男社员的队里干活。即使见了面,谁也不敢看谁一眼。日子就这样过着,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梅花是个大女子了,人样生得又好,虽然家里成分不好,但也有媒人不断上门。榴花父母觉着自己门头低,孩子遭人冷眼,受人欺侮,若是找个成份好的贫下中农嫁出去,她这辈子也能活得舒展点。正好村里民兵连长家打发人来说媒,榴花的父母也就答应了。榴花心里憋屈,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出嫁的那天晚上,榴花冒着险去见柳曲,想把一肚子的委屈诉说给柳曲,可是见着了却又没有几句话要说了,只是眼里像有无数道亮亮的星光直射向柳曲身上。榴花也就只待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回来了。柳曲一直沉默着,心里却有泪倾盆。
柳曲每天跟着男社员在地里干活,后来,村里学校缺教员,队里让他当了代课老师。他教学认真,学生在公社统考中名列前茅,受到县上表彰。以后政策放宽了,知青开始回城,柳曲的父母也都站起来了,还结合进了新的领导班子。公社、县上积极推荐,柳曲也就返城上了大学。离村返城的那天,柳曲站在村口回望,正撞见榴花倚在她家的院墙边,消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眼中闪烁的那股星光却比当年更亮,但也更冷。
生活的路就这样分成了两支,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天地。柳曲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里有了一份称心的工作,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莺歌燕舞,直至退休。可退休后没几年,妻子患癌症去世了,儿女们也都各自成家,年轻人工作又忙,他只能一个人守着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单元房,空空落落的,就觉得狐单起来。于是,他便想到要回他原来插队的村里去看看。虽然那里曾给他以苦难,给他留下了心灵的创伤,但那段生活经历,特别是与榴花的那段恋情,却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终生难忘。
柳曲收回了纷乱的思绪,柳树下那股风也吹得他头皮发凉,他就站起身来,沿着那条熟悉的村路走进村里。村子变化大了,村路拓宽铺了水泥,村民的窑院也都用瓷砖贴了面。他寻到他原来住过的那孔土窑,窑还是那么破旧,却被村里人看管着,还是他在时的那副老样子。他想进去看看,两扇木门却用铁锁牢牢锁着。他便转身向村子的深处走去。
忽然,就见迎面走来一个佝偻的老人,走近了,认出来了,原来是老村长。老村长也认出了他。
“柳曲,你回来啦!”老村长走过来紧紧拉着他的手。
老村长老了,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可身体还硬朗。他拉着柳曲回到自己的家,让他坐在沙发上,老村长的老伴热情地为他从暖壶里倒了一碗水。柳曲一边喝着水,一边听老村长讲村里的变化,也就说到了榴花。
老村长叹了一口气,说:“榴花命苦啊!”
原来,榴花嫁给那个民兵连长的儿子,过了几年,也有了两个孩子,男的却另有了新欢,虽然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可就是整天混得不着家。公社办起来煤矿,他父亲托关系让儿子到煤矿工作,却在一次车祸中送了命。榴花先是在娘家和父母一起生活,父母先后去世以后,她一个人在地里刨生活,还拉扯着两个孩子,在苦罐罐里折腾了几年,前年害一场大病,死了。
柳曲好一阵心疼。榴花的身影顿时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她结婚那天夜里去看他,眼里那股像星星一样的亮光,他返城时她依着墙头眼里的那道亮光,仍然都直射着他。于是,他的心里有了一个决定,他要留下来,留下来照顾榴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有个家,在村里体体面面地活得有个出息,这是榴花的血脉啊!
柳曲独自一个人走出村口,静静地坐在一块地塄上。前面的山坡上有榴花的坟头,他紧紧盯着那坟头发呆,心里波涛汹涌。山风掠过,坟头的野草沙沙作响,他仿佛听到榴花在絮絮低语。柳曲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滚下脸庞,跌落在脚下干燥的泥土里。他终于听懂了无情岁月的深处,那声跨越了半生的悲凄和叹息。
天色暗下来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爬上村口的那棵老柳树,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