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清丽黄河(散文)
一
当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连我自己也都感到不可思议。
黄河是炎黄子孙的母亲河,也叫大河,如一条从天而降的金色巨龙,在黄土地上日夜长歌,奔腾不息。且在壶口形成全世界最壮观的黄色瀑布,卷起百丈烟、千堆雪、万团云,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
在世人眼里,乃至于科教书里,黄河一直以混浊称雄于世。它带着雪山冰川的梦,黄土高原的情,九曲回环,流沙走泥,勇往大海,磅礴,雄浑,浩荡。不曾想,一次临时改变的旅行,竟让我见证了它鲜为人知的一面,见证了它那无与伦比的清丽、婉约和澄澈。
奇迹往往在意外中诞生。
乙巳年五月,端午前夕,我与丰平、碎平、丽媛一行四人有一场自南向西的行走。原计划用20天时间,先到西安与先期抵达的朱海等一干人马汇合,然后自驾至新疆作环疆游。结果到了西安,碎平家里有事,不宜远行,无奈之下,四人遂改赴壶口。先去黄帝陵。路上忽遇雨。雨很大,下得很密,很暴,瓢泼一样,小车像一叶扁舟,穿行在无边无尽的雨瀑里。雨是及时雨,今年以来,西安很久没下雨了,大地焦枯待哺。然而,对于旅行的人来说,这雨就来得太不是时候了。雨水如幕,视野一片模糊,隐约了路旁的白杨树,山坡上的槐树林、苹果园、玉米地,和那些一排排废弃的旧窑洞。
我在心里直犯嘀咕,这暴雨天,哪还有什么风景可看的呢?丽媛说,放心吧,咱们千里迢迢地来,如此虔诚,黄帝会保佑我们的。她是丰平的妻,相信玄学。说实话,我们三个男的,黄帝陵和壶口早就去过多次了,此番故地重游,全是为了她。我们当然不信她的那一套,嘴上却说,是呀是呀,一定的,但愿吧。
真是无巧不成书。到了黄帝陵,雨果然停了,像拉闸断电一样,戛然而止。游罢黄帝陵,刚上了车,大雨又开始滂沱,世界又陷入混沌之中。大家惊讶不已。丽媛说,不必奇怪,玄学本就是一门很奇妙学问,现在你们信了吧。我说,如果到了壶口,雨又停了,我就真的服了。她说,只要黄河有灵,必定会雨过天青的。
真的吗?大家拭目以待。
二
太玄了,丽媛的话再度应验。
还真是,车一过洛川境,雨就停了,天空褪去灰色的面膜,露出了清清亮亮的脸。阳光白晃晃,云朵信天游,空气中散发着涩枣和青苹果的气息。我说嘛,黄河是有灵的,怎么样?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丽媛说。她的脸上仿佛开出了山丹丹,甚是得意。大家彼此相顾,唏嘘不已。
之前,我曾五次来过壶口,它留给我的印象,始终就像一幅壮美的画——峡谷如隙,大河滔滔,金涛裂地,浊浪排空,壶口一瞬吞乾坤,泥金飞溅染苍穹……
谁能想到呢,这次壶口之行,竟完全颠覆了我对黄河的认知。当汽车一进入壶口境,当黄河远远地流进我的眼帘时,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了——那曾经咆哮的、翻滚的、以无匹的浑浊力量震振天地的黄河水,竟变了颜色——变成了晶莹的碧玉,透明的水晶。好一条清丽黄河!我不禁在心里喝彩。开始,我以为自己是恍然入梦了,但望着车窗外徐徐掠过的孟门山、十里龙槽以及耸立在西岸的睡女峰,方知这是真的,是真真切切的图景。
这是一轴多么美妙的画面啊——秦关晋塞,一道碧水,犹如青罗巨带,在峡谷之中流翠走玉,载霞漂云,清澈了时空,惊艳了视线。
下了车,迎着初夏的风,我疾步来至瀑布边,无比激动地把那河水看。打开两扇眼窗,扑面而来的是一方清润秀丽的山水,刹那间就把我的眼眶呛得有点发晕,心胸灌得有点发懵,醉意油然而生。远山淡墨,近山浓墨;远水碧绿,近水碧清……人,分明是在黄土高原;心,却疑入水墨江南了。漫漶的印象与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矛盾,强烈的反差几乎让我惊掉了下巴。
黄蛟变青龙,洪流化清江。这是何等的法缘啊!
水,不再是浑黄的泥浆,不再是沉重的狂流,不再是发威咆哮的雄狮,不再是扬蹄驰聘的野马,而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清纯——铺天盖地而至的、近乎透明的碧绿,如被山川揉碎的翡翠,如被星辰融化的蓝宝石,如被森林挤出的万涓山泉。水,虽非满满溢溢,却仍然辽阔壮观,泛着清波,翻着白浪,从黄河远上的白云间,源源不断,滚滚而来。
这决不是水墨丹青,是现如今壶口的朴素写实。这里不是南国的黛青深处,而是黄土高垒的秦晋大峡谷。面对如此黄河,我想就是连沉默的石头也会壮怀激烈的。
我站在瀑边,看着无边碧水似一块块硕大的琉璃,若一朵朵晶莹的碧云,滔滔不绝地落入深窄的壶口,骤然被岩壁、裂隙、乱石击穿、搅碎,幻成一簇簇玉珠,一缕缕紫烟,一股股雾气。阳光如烛火,透过空灵飘渺的水幕,折射出千千万万的跃动碎金、白银,在凛然的水泽里流转、碰撞、粉碎又复合。那水流,如同一兜兜种子,在嶙峋的石渊里播种、扎根、破土又重生,开出孔雀蓝,青菜绿,白莲花。
这是悖论般的存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决不相信此水是属于黄河的。
这水,太清了!清得能看到激流深处暗涌的一个个细小漩涡,能映出两岸山崖上草木摇曳的倒影,能数清浪花飞溅时那短暂而璀璨的水珠。这水,太亮了!亮得刺眼,亮得令人心慌,亮得令浑浊逃之夭夭,令万物无可躲藏。载水的河床,原本是深藏在沉暗之下的,此刻,它嶙嶙的骨架裸露无遗。我清楚地看到,庞大的岩体被岁月的水流雕琢得棱角分明又光滑如砥,灰黑、赭红、铁锈色的肌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大地被剥开了皮肤,露出其下粗粝而真实的筋骨。定睛细看,还发现每一条水痕都清晰可见,它们匍匍在龙糟的壁上、底下,或倒流,或打漩,或洑洄,仿佛时光用最锋利的刻刀在此处留下了它冷酷的签名。
然而,令人最震撼的,并非是它的清,而是它的丽质和亲切感。
我来自烟雨江南,平时惯看了小桥流水,乌蓬出柳。从地理概念来说,黄河是属于北方的。南北有别,流水亦然,尤其是来到壶口,黄河是操陕北口音的,习惯吼秦腔,唱信天游,与我或多或少总有一些陌生感,以往与其对话,需要请一个陕北人站在中间进行翻译。但这次,则完全不须了。
这水,太暖了!它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亲近感,一听到它那潺潺清亮的吟唱,我就如同听到那门前的清溪自山中踏歌而来,听到那委婉的越剧自古戏台娓娓传来,听到那熟悉的乡音自耳边响起。这水,太丽了!它是绿的、碧的,又是蓝的、白的、五彩的。它是那么清,那么澈,那么湍急,而又那么温柔。望着它,竟让我想起了故乡的飞云江,桂林的漓江水;想起了王维的“清泉石上流”,韩愈的“江作青罗带”,杜甫的“不尽长江滚滚来”,白居易的“春来江水绿如蓝”。
三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我一直认为,黄河之所以叫黄河,因为它是黄的,黄泥黄,黄沙黄,稠铜黄。在我固有常识里,黄河是浊的,浊了万年,亿年,仿佛天生注定要裏挟着整个黄土高原与时光一起奔涌向前。长期以来,我对黄河只有敬畏。敬畏它的雄浑、浑浊、深沉,也敬畏它的包容、遮蔽、坦荡。浑浊汹涌,泥沙俱下,方配浩荡之河。
人的惯性思维是根深蒂固的。古往今来,人们无不难为在“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俗语里,安顿自己对人生、命运和无常的理解,仿佛黄河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十之八九的沉重和万般的无奈。但我却习惯于它素来的浑浊。浑浊是善意的谎言,更是爱的呵护。浑浊之水,黄赤滚滚,犹如一层浓稠的金幔,掩盖了河底深藏的凶险真相,也掩盖了我们不愿细究的诸多内心沟壑。浑浊是深厚的遮蔽,遮蔽着生存之道的狰狞面孔,也遮蔽着我们自身灵魂的种种怯懦与脆弱,丑陋与阴暗。
浑浊是一剂良药,会治愈麻木,会使人警醒,会使仓皇变得坦然。坦然于在浊流中挣扎,在混沌中前行,在苦难中成长,成为安身立命的常态。
说真的,乍对这突然变清的黄河,我的内心是不适的。那是一种遥远的陌生感,恍若隔世,仿佛误入一个陌生的星球,闯入一条陌生的河流。这种脱胎不换骨的蝶变,无疑如一个狂野彪悍的西北大汉在瞬间就化作一个风姿绰绰美少女似的,怎不叫人心眼悚然,浮想联翩。
伫立风中,思绪绵绵,理却不乱。常识告诉我,黄河变清,是暂时的,浑黄,才是它的永恒。此刻的黄河,只不过是用它的率真昭告天下——原来它生命的底色亦是如此清澈,原来它也具备如此清丽婉约的容颜。浊有浊的味,清有清的妙。浊嚣而清静,浊俗而清雅,浊拙而清巧,浊沉而清扬。国有国运,河有河势。所谓浊久必清,清久未浊,清清浊浊,浊浊清清,河之大势,难不成也如天下大势?
不必不安,不必不适。我坚信,黄河清丽,国之祥兆也。
其实,黄河并非一味的浑浊。它源自雪域高原,走过雪山,走过草地,自刘家峡水库以上,它的水大多时间都是清的。它之所以会变黄,是因为遇到了黄土高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土地养一方水。深厚广袤的黄土地,孕育了生生不息的黄皮肤,也成就了一条流沙走泥的黄色大河。
其实,自古以来,黄河就存在着一种名叫“涸瘦”的奇特景致。所谓的涸瘦,乃指黄河的一种异常现象,即天逢持久大旱,黄河水量剧减,水面变窄,河水变浅,有时候会出现短时间河水变清,或接近枯竭的现象。黄河涸瘦,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观。据史载,隋唐时期,曾发生过两次,明清至民国年间,共发生过六次。解放以来,仅出现过两次。1981年,吉县原头坡下的河水从300米缩为10米宽,水清且浅,人们踩着河心的石头即达彼岸。
于是我想,此番也许是遇见黄河涸瘦了,但细琢磨,又觉不像。因为此时的黄河,并未干涸,水量大着呢,浩浩汤汤、滔滔不绝的。因为黄河道上,风仍在吼,马仍在叫,浪涛仍在咆哮。
为了弄清究竟,我去咨询一个当地的汉子。汉子是个中年男子,穿彩衣,羊角巾,枣红脸,五官端正,却咧着一口黄牙齿,他的身边站着一头昏昏欲睡的小毛驴,是用来供人拍照的。给他点燃一根烟,他便有问必答,知无不言了。汉子说,春天以来,天一直旱着,当地很久没下雨了,庄稼和果子长得很慢,但河水还好,并不见少。我问这是涸瘦了吗?他说瘦是瘦了些,但不涸。我问河水为何变清了?经常清吗?他说不是的,也就今年特别,至于河水变清,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长久不雨,二是黄河治理见效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为了黄河治理,国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并且成效显著。大旱水不减,浊流变清流,欣慰了。我还知道,投入仍在加大,治理仍在持续,而且范围不仅仅是局限于黄河流域,它犹如阳光雨露,遍及大河上下,长城内外,乃至大漠戈壁。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万里黄河会一清到底了,黄海成清海,大漠化绿洲,戈壁变江南。
面对清丽黄河,我不由想起了两个成语: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四
太阳西斜,我们依依不舍地与壶口说再见,往延安走。
在车上,大家纷纷感叹。丰平说,什么叫好运气,遇上黄河变清了才叫好运气呢,黄河清了人不老啊。碎平说,什么叫不虚此行,这次壶口之行,简直是不虚此生了。我问丽媛,黄河变清,可是玄学?她略一思索,答:非也,这是因果,也叫天道。我听了,为之一振。
我不信邪,也不信鬼神,却信因果。她是个善良清纯的女子,一生好学,躬耕教坛,默默无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修得一身善缘,获得满满福报,此乃因果所致矣。我对她说,这次旅行,我们犹如天助,遇雨则停,遇浊则清,皆是你修来的。她说,谬赞了,应该是大家共同修来的,因为我们都是好人。
离开壶口远了,我的心仍漂在清丽的黄河上战栗。
六至壶口,看水如看佛,听涛如听道。
永远的黄河,彻夜奔腾,涛声不息。
清浅并非脆弱,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强悍。黄河再一次证明:它是一条清浊相融、包罗万象的河流,它不仅能以磅礴的混沌摧枯拉朽,也能以剔透的清冽涤荡乾坤。而由浊至清的背后,则需要多么强大的自净之力,需要多么深沉的积淀和艰难的平衡。
自净与自衡,是最难达成的修行,也是大自然的最高境界。现在,黄河做到了,我亲眼见证了。如此说来,我是何等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