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见“鲤”一面好难(散文)
一
从小就喜欢吃鲤鱼,特别喜欢鲤鱼的味道,当然,因为不常吃到,就更喜欢了。
我家村前有一条小河,村西有一条大河,村西北有一个月牙泡,我都去抓过鱼,但抓到的都是杂鱼,泥鳅、小白鱼、小鲫鱼,几乎没抓过鲤鱼。所以,我记忆中的鲤鱼都是冰冻的,到了冬天,市场上才有人卖,不知道商贩是从哪里倒腾来的。临近正月,家里日子再紧巴,父亲也会买两条,一条大的,一条小点的,用麻丝袋子装好扎紧,父亲会把它们放在仓房的高处,就差一点没贡起来。防老鼠更防猫。装袋之前,父亲都会掂量一下那条大的,看着我们几双齐刷刷仰望的眼睛说,这条是三十晚上吃的。父亲指的是那顿千载永恒的年夜饭,我们的口水汇成一条河,从这天起,一直流到除夕夜。
那年月,走亲戚都是水果罐头和槽子糕,如果谁能提一条鲤鱼,见面有“鲤”,最好是两条,好事成双嘛。那可是非常长脸的事情。一进屋,人身和鱼都带着一股寒气,说句“快放起来,别化了”,心意就到了,说别的都是多余。地球人都知道,“年年有鱼(余)”,祝福都在这鱼身上了。送就送鲤鱼,个头大,壮运气。现在想来,都是笑话,我在往市里调动时,为对经办人表达感谢,父母催着我去给人家送点东西。家里的豆油,被我送得差不多了,我便决定买鱼。其实,在市场我已经看到有卖活鲤鱼的了,一问,太贵,卖鱼的说:“这还贵?活的啊!”但我最终还是买了一坨冻鲤鱼,便宜些,而且装在袋子里踏实,免得它们乱讲话,把我送礼的事儿说出去。尴尬的是,那天偏偏气温回升,等我敲开人家门的时候,尽管人家笑脸相迎,袋子底下已渗出了冰水。好在世上没有打送礼的人,连屋子我都没进,留下袋子,我仓皇下楼,仿佛怕那些鲤鱼一个个打挺活过来似的。
儿子出生时,亲戚朋友也欢天喜地,塞红包的,背着相机给儿子拍照的,一段时间,欢喜盈门。有一天,我推门正欲外出,迎进来的是我的一位远房妹夫。表妹论起来,我们离得远些,但这位妹夫,我俩处得像亲兄弟。他满面笑容,前来贺喜,手里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如今,他去世已经有七八年了,我时时想起他。想起他,就想起那条大鲤鱼,仿佛还在我眼前扑腾着,搅动一汪时光之水,水滴溅在我的眼角旁,用手摸摸,湿漉漉的。
二
到上海后,忽然觉得市场里卖鱼的好多,而且,除了部分海鲜是速冻的,只卖活鱼。可能是气候的原因,我见到摊位上的死鱼,嘴巴还在动,但价钱已经暴跌,按条卖,也少有人问津。上海人吃鱼,讲究的是鲜。鲜活,鲜活,活着才能谈到鲜,死鱼,被他们归结到臭鱼烂虾之列。
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找不到鲤鱼。有几次,一激动,差点将草鱼、花莲当成鲤鱼。原来,上海人的最爱是鲫鱼,看下来,几乎每个鱼摊都有鲫鱼卖。在老家,鲫鱼是用来烧汤的,上海人也烧汤,但红烧鲫鱼多些,正规点的叫法为葱烤鲫鱼。鲫鱼和鲤鱼都鲜美,鲫鱼清淡些,鲤鱼多了些土腥味。我喜欢鲤鱼,正在于这个有人讨厌的土腥味。如此这般,和喜欢吃榴莲的人,是一样的癖好吧。所以,我也喜欢泥鳅、花鲢和草鱼,三者都有和鲤鱼接近的味道。它们和鲫鱼一道,其实同属鲤科鱼类。只不过,鲫鱼和草鱼没有胡须。对于钓者而言,这些鱼类的防范能力不分伯仲,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胡须未必代表智慧。
鲫鱼个头偏小,鱼刺多,更适合做事有耐心、精细的上海人,鲤鱼个头大,肉多,更适合习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北方人。物竞人择。但没有鲤鱼,没地方讲“鲤”去,鲫鱼也是不错的选择,入乡随俗吧。渐渐地,我家也以吃鲫鱼为主了。家里如来北方客人了,就挑两条大点的鲫鱼,慢火轻炖,辅以老抽着色,双档出击,竟也博得啧啧赞誉。估计客人兴奋,在酒精的作用下,想啥是啥,他们或许把鲫鱼当成了鲤鱼。毕竟,在我们东北人的饮食观里,有“鲤”走遍天下。
但我从未中断寻鲤之路。只要去农贸市场的鱼市,我就会绕上一圈,逐个摊位看下来。有几次,鱼老板见我兜来兜去,便忍不住开口问我,到底要买什么鱼?我也憋不住了,就说鲤鱼,老板耳生,第一遍没听清,我只好再重复一遍说,鲤鱼。“哦,没有,没有。”老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心凉了,这是真没有。大概到了2010年后,市场辟出一角供几个业主卖野生鱼,这里摆的一盆盆活鱼给了我新的希望。一日,如惊天一现,在一只盆里游动着一只大鲤鱼,它在水盆里来回转圈,仿佛在寻找出路。它的价钱比野生鲫鱼便宜一半还多,老板把这条鱼卖给我,像做了一笔大生意一样高兴,终于卖出去了!后来,每有鲤鱼到货,老板见到我就招呼我过来。有时,两三条一起买回去,放冰箱里冻起来,在我心中,它们是无可替代的美味。至于是不是野生的,就不那么重要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去柳州后,我意外地发现,鱼市上卖的一种鲫鱼般大小的禾花鱼,竟是特殊环境下长大的小鲤鱼。我如获至宝,自己双休日买来烧,也推荐阿姨在小食堂里烧,味道不错,大家的反响也不错。听阿姨讲,这种鱼主要养在稻田里,吃落水的稻花长大,肉质有稻米的香。挑些大一点的买回来,就是名副其实的鲤鱼。只是阿姨告诉我,红烧禾花鱼不需要去鱼鳞,鱼鳞细腻,尤其小点的,鲜嫩无比。油煎之后,这鱼鳞富含胶原蛋白,美容养发。但我试着做了两次,不习惯,张不开嘴,像面对穿着铠甲的勇士,我的一双筷子开始颤抖。
有意思的是,有时,我将禾花鱼洗好冻上,装上保温袋,放在行李箱里,乘飞机带回上海,给朋友尝鲜。朋友一看是鱼,既惊讶又感动,他说,这不是鲤鱼,是飞鱼,不是一般的飞鱼,飞了近2000公里。
三
2021年中秋节。是我从小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在老家过节。巧的是,大哥的朋友给大哥提来一条十来斤重的大鲤鱼。我去过县城里的早市,卖鱼的很多。有的卖鱼者很有意思,将鱼统统倒在地上,论条卖,连秤也没有。鱼新不新鲜,叫鱼自我推介。因没水,每条鱼都在奋力跳动。现在,承包水库养鱼的多起来了,大哥这个朋友就是水库养鱼的。大哥说,东北不像以前了,现在,即使冰天雪地,要吃活鱼,也有卖的。
大哥上午就将这条大鲤鱼送到了饭店,要他们早点用大锅炖上,然后,再请饭店配些其他的菜,为我们准备一桌家宴。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出来跟我们到饭店吃饭,虽然乘电梯要人扶着,走几步楼梯,是我和妹妹搀着,甚至我要“拖”着点。但坐下来后,她还能坚持吃完一顿饭。父亲去世多年,有母亲在,我们就认为,吃的是一顿团圆饭。那天,外面一直下着雨,云河之中,月亮像断链的浮标一样,不知漂移到了何处。
鲤鱼用大盘端上来,引起一阵惊呼。我在想,今天对这饭店是个考验,首先要有一张能坐二十人的餐桌,其次要有一个能盛下这条“巨无霸”的餐盘。这条鱼上来,几乎撑起一桌菜的半壁江山。都是自家人,也不讲究鱼头鱼尾酒了,趁热乎,赶紧大快朵颐。妹妹夹两块刺少的给母亲,现在照顾母亲,要像照顾孩子一样。大哥跟我说,这家饭店鲤鱼炖得好,一点土腥味都没有。我只好苦笑并点头,夹两块鱼肉尝尝,是的,味道不错,那种标志性的土腥气不见了。并非我矫情,我无法说出口,我想念的就是鲤鱼的土腥气味道,于我而言,那是乡愁的味道啊。
没想到的是,搬到上海之南的新房后,超市和菜场离家有段距离,那么网购成了我家的主要日常采购方式。按照养生理论和医嘱,要多吃白肉,以鱼虾为主。鱼离不开水,人离不开鱼。我经常上的购菜网上鱼类显然以鲫鱼为主,自然就过起了“鲫鲫复鲫鲫”的生活。有时,实在觉得单调,就买鳊鱼、花鲢等调剂下。说心里话,我想念鲤鱼了。远点不怕,“千山万水怎么能隔阻我对你的爱?”在一段时间里,我骑着单车,我挨家菜场、超市跑,仍是难觅鲤鱼的踪影。失望之余,又回到网上寻觅,希望出现。我常上的购菜网站有售稻花鱼了。这稻花鱼,和我在柳州时的禾花鱼应该是一样的吧,严格讲,禾花鱼也是吃稻花的,只是因地域原因叫法不同而已。买回来一看,是小鲫鱼。禾与稻,只有半字之差,其实两类鱼理论上没大区别,是什么鱼,和投放的鱼苗品种有关。所以,我有理由继续期待,有一天,快递员会给我送来一只充着氧气的塑料袋,袋子里,几条小鲤鱼在欢快地游动。
我喜欢鲤鱼,当然还和一句话有关——“鲤鱼跳龙门”。传说中,鲤鱼能够跳过龙门后变成龙。其实,很多鱼都喜欢跳水,鲤鱼最高能跳一米多,远不如跳鱼出色,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将这个荣誉给了鲤鱼,鲤鱼有幸。这句话的寓意,不屑我多说,几乎人人皆知,指普通人经过努力,把握机遇,也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取得较高的事业成就。这样的人才,各行各业,层出不穷。不谦虚地说,从偏僻的东北农村,经过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最后辗转来到大上海打拼生活,成为乡亲们眼中的“龙”。我有点骄傲,恍惚觉得,自己的前世莫非就是一条鲤鱼?但后来,在黄浦江的“浪奔浪流”里,我渐渐迷失了。想的太多,想要的太多,所以,每天焦虑,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我依然这么执着地到处找鲤鱼,也许不只是沉醉于它的美味,我想找到原来的自己,那个时刻向往着高处的自己,那个浑身充满斗志的自己。
我一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