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茉莉(散文)
母亲姓叶,名茉莉。这名字是姥姥给她起的,据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母亲出生时,院子里那几盆清香茉莉开得正旺,姥姥当即决定就叫“叶茉莉”。姥姥向来觉得这名字起得好,既合了姓氏,又应了时令,还带着几分雅致。只是姥爷不是太满意,姥爷说这个名字固然花香花色的,但还是感觉有种弱弱的感觉,不如叫金银铜锁之类名字皮实。所以,因为这个名字,姥爷和姥姥没少打嘴架。而他俩每每因为这个吵架,母亲都会劝说道:“这个名字我挺喜欢的,你们就不要吵了。再说了不过只是个名字而已嘛!”
母亲或许真应了这个名字,她和姥姥一样极爱茉莉。那年,我家小院里就有几盆已经开了花的茉莉。这几盆茉莉还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枝条,亲手插活的。茉莉本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只要有些许的泥土,些许的清水,便能活下来。母亲侍弄它们,却格外用心。每日清晨,必先去看一看,土干了便浇些水,叶黄了便施些肥。夏夜里,她常搬一个木凳,坐在花旁,摇着蒲扇,看那些洁白的小花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茉莉开花时,香气是极浓的。那香气不似玫瑰那般甜腻,也不似桂花那般霸道,而是清清淡淡的,却又无处不在。夜里尤其如此,一阵风吹过,那香气便钻进屋里来,在枕边缭绕不散。我幼时常常因此睡不着觉,便爬起来,看见母亲还在灯下踩着缝纫机,做着针线活。
母亲的手很巧。她会把新鲜的茉莉花采下来,用细线穿成串,挂在帐子里。夜里睡觉,花香便一阵阵袭来,连梦都是香的。有时她也把花放在小布袋里,缝成香包,让我带到学校去。同学们都羡慕得很,有几个还曾向我讨要,我舍不得给,母亲知道了,便又多做了几个,叫我分给他们。现在想来,那香包里装的不仅是茉莉花香,还有母亲的一片心意。
茉莉花期长,从五月能开到十月。但单朵花的花期却极短,朝开暮谢是常事。母亲常在天蒙蒙亮时起来采花。她说这时候的花最香,也最持久。我曾问她,为何不等太阳出来后再采。她笑着说:“花开了就采,等什么呢?等它谢了再采么?”那时我还真不懂母亲话中的意思,现在想来,竟有几分人生况味在其中。
母亲不但爱茉莉,还会用茉莉做菜。最简单的便是茉莉炒蛋。采十来朵新鲜茉莉,洗净,和打散的鸡蛋一起下锅翻炒,出锅前撒少许盐。那滋味,既有蛋香,又有花香,清新得很。复杂些的还有茉莉冬瓜汤、茉莉银耳羹之类,都是夏日消暑的佳品。母亲做这些菜时,神情总是格外专注,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其实不过是些家常小菜,但她做得认真,我们吃得也欢喜。
茉莉还可以泡茶。母亲有个白瓷茶壶,是姥爷送给她的,壶身已经有些泛黄,但母亲很是爱惜。夏日午后,她常取几朵新鲜茉莉,与绿茶同泡。那茶汤清亮,入口先是茶香,后是花香,回味悠长。邻居李婶来串门时,母亲总要用这茶招待。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一杯茶,一碟瓜子,能聊上大半天。我伏在母亲膝上,听她们说些家长里短,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醒来时往往已是黄昏,身上盖着母亲的外衣,茉莉的香气还萦绕在鼻端。
茉莉虽香,却也有恼人处。其一是招虫子。那花蜜甜,常引得蚂蚁、小飞虫之类前来光顾。母亲对付它们自有办法——在花盆周围撒一圈石灰,虫子便不敢越界了。茉莉花谢时,那小小的白瓣纷纷落下,母亲称其这是“花雨”,是吉兆。她常常站在花盆前,看花开花落,神情恬淡,仿佛很享受这一刻。
我十岁那年,我们一家来到承德,母亲比在东北更忙了。但侍弄茉莉的习惯却未曾改变。她那时在一家工地打零工,经常会忙碌到夜深人静才回来。无论她回家再晚,都会去院子看她那几盆茉莉。几次深夜,我起夜都看见母亲坐在院子里盯着她的花儿看,在拾捡茉莉花开败的花瓣。第二天起来,母亲照常做饭、洗衣、浇花,那茉莉似乎开得更盛了,香气也更浓了。
后来我离家求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总见母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茉莉。花开花谢,年复一年,母亲那爱花的心却始终未曾改变。那时家里的茉莉花就已经有二十六盆了。她常常把晒干的茉莉花寄给我,说放在枕头边可以安神。我收到时,那花香已经淡了许多,却依然能让我想起家乡,想起母亲。
大二的春天,母亲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我赶回去时,她面部浮肿,脸色苍白。院子里那些茉莉无人照料,却依然开着,只是花朵小了许多,香气也淡了。我采了几朵放在母亲枕边,她闻到了,虚弱地笑了,说:“今年的花开得不好……”我握住她的手,那手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却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母亲离开时是那年的深秋,我收拾她的遗物时,在一个小木盒里发现了一包干茉莉花,包得整整齐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盒子里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母亲、父亲,还有哥和我的合照,一家四口笑得恬静。我把照片和花包都带回了城里,放在书桌前。学习到深夜时,偶尔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仿佛母亲还在身边。
茉莉花又开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城里人家种的茉莉,忽然很想念母亲。她的生命如同茉莉,平凡,朴素,却散发着持久的芬芳。那些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就像茉莉的香气一样,淡淡的,却永远留在心底,不会散去。
花开花谢自有时。而爱,却可以穿越时光,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