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过往】坐在石磙上(散文)
石磙,庄上人都习惯叫“石混”。或许跟后期人工石磙有一定关系。
之前在农村常见的石磙、石槽、石碾、石磨、石夯等农村常用工具,都是石匠在原石上用锤子和錾子一下又一下凿制而成。甚至一些名字里并不带石的农用工具,也是原石凿制的。就比如常用的蒜臼、门墩、碓窝、药碾等。每个物件身上都刻满时代的印记,写满农耕文化的进程以及石匠们坚韧不拔的精神。
后来,为省时省力,一些常见工具不再是石头的。猪槽牛槽变成了水泥制,蒜臼有了瓦瓷的,沙石捯成的石磙也多起来。石磙材质由原石变成砂石混合料,叫“石混”也对,在农人们的日常口语中,原石凿制的石磙也降级为石混。也有很多地方叫“碌碡”,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地方称呼习惯。
我平时口语会说“石混”,书面上习惯用“石磙”,一是避免地域方言差异,二是对老石匠的尊重吧!
几十年来,村子变化很大。就说后街,老房子几乎都翻新了,村口老学校改成大队部,红砖瓦房变成了铁瓦房,木门木窗变成了不锈钢。唯一没变的,是老村长门口的老石磙。它卧在那里,像是从没动过。唯一变化的是,它身下的土地变成了水泥地,但它还像以前那样光滑油亮,每道凿痕里还如以前那般清晰干净。
从我记事起,老石磙这里都是村子比较热闹的地方。首先它处于村口,再就是它坐落在村长门口,村长家门口能不热闹吗?以前村民大事小事都找村长,门口人来人去,络绎不绝,人气旺,就显得热闹。
在村里,总有那么几个地方比较招人。村十字路口,南来北往,东走西回,热闹是必须的,这里总招一些说书人,唱戏的,来村里演杂耍,下乡演电影的。我家屋后是村子后街,地方不大,几棵大榆树遮蔽出大片树荫,这里成了饭前饭后闲聊的最佳场地。一年四季这里最招小商小贩停留,换瓜的,卖水果的,送酱油醋的,就连收废品的都爱在这里吆喝几声。
家前也有几个地方很招人,因离我家较远,显得生疏,从某种意义上感觉不如家后热闹。家后又属村长门前的石磙处最为热闹。送报的邮递员,下乡放电影的,来村里换瓜的小贩,送化肥农资的老板……都会在石磙上坐上一会子,随后跟村长向院里走去。
每个黄昏时候,孩子们你拥我挤地坐在或站在石磙上,等父母从地里归来。石磙被太阳晒得滚烫,孩子们坐在上面,趴在上面,滑上滑下,玩得不亦乐乎。夜幕降临,石磙像是这群孩子的依靠,像是一位慈祥的老者,护佑着孩子们等待爹娘。
无数个傍晚,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伙伴们都跟着父母回家去,我和小妹继续坐在上面等父亲和母亲。石磙仿佛有某种魔力,靠着它,我们就不会害怕,靠着它,我们就知道母亲和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靠着它,就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托举着我们。它身上的余热,像母亲的手那般温暖,它坚硬如铁的质地,像父亲宽厚的臂膀供我们依偎。
在石磙坐累了,我站到上面或走到离它数米远的街道上,举目眺望。在每一个由模糊变清晰的影子里,寻找那两张熟悉的面影,期待听到那句夹杂着疲惫的“走哩,回家了咧!”
石磙,不只是一件石器,一件农耕工具,它身上还镌刻着浓浓的乡愁。
八九十年代,村里常来一些乞讨的外乡人。他们操着浓浓的乡音,敲响村民的门,“大娘,家里难过给口吃的吧。”他们穿的并不破,大都提着一个袋子,有时袋子里已有几块馍,有时袋子里空空如也。每一个来我家要饭的人,都没空手走过。或多或少,我们都会给他一些。这些要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正常人,也有略显痴傻的人。他们不在乎给多给少,不在乎给好给差,即便是不给,他们也不多说什么,给主家作个揖转头就走。如果主家能给一碗汤,他们便鞠躬致谢,但很少见他们感动到落泪。
要上几家后,他们就坐到村长门口的石磙上吃饭。孩子们是喜欢围着看,好像这些外乡人身上有孩子们感兴趣的事。有的外乡人会把手里吃着的半块馍,递给小孩儿,但大部分孩子会笑着往后躲,这是平时受父母警告所致。“别靠近要饭的哈,万一是偷小孩儿的,你们可就回不来了。”父母的嘱咐不无道理,当时家里农活多,没时间管孩子,村里常来一些陌生人。说书的,唱戏的,放电影的,以及邮递员,这些人都不要紧,他们大多底细干净。小商小贩也多是周边十里八乡的农人,底细也都透明。唯独这些乞讨人员,大多都是外地口音,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逃荒?所以父母常用要饭的来吓唬孩子。之所以这样,孩子们会围观但不会靠近,他们享受着对未知恐惧的刺激感。
看小孩子们躲开,这些外乡人倒也不尴尬,继续吃手里的馍。偶尔,有好心村民会送来一些汤水,倒在他们的瓷缸里。他们吃过饭,就这样坐在石磙上,看着孩子们笑。这个时候,我常会在一旁悄悄观察着他们陌生的脸,身处异乡的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很伤感,一边看着孩子们玩耍,一边把手放在石磙摸来摸去,嘴角不时上扬,露出很满足的微笑,恍若间,像是一名本村人。我在想,或许他故乡的村头也有这么一个石磙,每到傍晚时分,他常常坐在石磙上,看村子里孩子玩耍嬉闹。他抚摸着石磙侧面每一条深度均匀,长度不一的凿痕,那里刻写着和他家乡一样的往事。
在童年来我们村里的要饭的人中,我至今清楚记得一个乞讨者。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身上脏兮兮的,头发凌乱,看上去有些痴傻。她敲开我家门,只伸手没说话。看着陌生的模样,看着熟悉的编织袋,我知道她是要饭的。跑到屋里,拿出两个馍递给她,她咧嘴一笑,转身走了。我好奇地跟了出去。
她坐到村口的石磙上,从破旧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蒜瓣。村里孩子们都围着她,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笑说“这要饭的还吃蒜哩”,这句话说出来,好像要饭的人不配吃蒜。随后又有一个孩子说:“呀?她咋倒着吃蒜呢?”也正是因为她独特的吃蒜方式,好多年后,我总能想起她。也曾一度认为只有要饭的才倒着吃蒜。我们平时吃蒜习惯捏着蒜芽从蒜根吃起,而她捏着蒜根从蒜芽吃起。直到多年后,我发现有个朋友这样吃,还曾笑话她“要饭的才这样吃蒜”,反被朋友笑我孤陋寡闻
不知不觉间,围绕石磙发生的种种,已过去几十年。当年坐在上面等爹娘的孩子,如今都已为人父母。我每次回老家,路过老石磙,常见三两个老年村民坐在上面闲聊,好像她们一直聊着,聊了整整几十年。我打招呼道:“玩着呢,奶奶!”猛然想起,三十多年前我也是这么说的。
晚饭后,陪妻子散步,走到石磙处,妻子说:“在石混坐上一会儿吧!找找小时候的感觉。”她这么一说,好像所有农村的孩子小时候都坐过石磙,石磙上发生的故事也都大同小异。
我和妻子并排坐在石磙上,学着小时候荡起双脚。熟悉的温热浮起,熟悉的晚风扑面而来,熟悉的凿痕开始讲故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我和小妹并肩而坐等父母,现在我和妻子并肩而坐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