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酒蒙子阿春的陨落(小说)
一
L省N市的春天比往年来得稍显迟缓和犹豫,那年倒春寒末了下了一场愣头愣脑的大雪,让区法院大院里的玉兰花苞舒展得小心翼翼起来,白色花瓣在风中轻轻颤抖。旗杆上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像一柄马鞭,不断抽打着一匹在风中疾驰的快马。
史上最严的“禁酒令”已经下发两周了,这对嗜酒如命的阿春法官而言,无疑束扎一道无形的枷锁,难怪心情像一把烧不开的水壶---失了热气。在这座以酒文化著称的北方城市,酒文化深厚,劝酒的礼数能从饭桌上绵延到仕途经纬里。这道禁酒令无异于一场地震,文件规定:公务员五天工作日内严禁饮酒,周末私人聚会不得超过规定量,违规者一律严惩。对N市整个司法系统如同被投入冰窖,法官之间最美的事情则是喝点小酒,特别漫长的冬季,没有酒的的加持,连最离奇的纠纷都显得寡淡,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区法院民事审判二庭副庭长阿春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匆匆走过的同僚们。四十三岁的他有着法官特有的严肃面容,眼角却因常年饮酒而泛着有点夸张的红晕。他的手指像被酒精浸泡过的一样机械地敲击着窗台,节奏与他此刻焦躁的心跳一致。
“阿春,发什么呆呢?”办公室门被推开,比他小两岁的阿冬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我给您汇报一下,中午中级法院的庆功会,在法官学院内小食堂偷偷办了一桌,院长亲自给我们几个新遴选的法官接风,喝的是茅台——,我多喝了几杯,还在院长面前敬了酒。”
“嘘!”阿春急忙打断,快步走到门口左右张望,确认走廊无人后才关上门,“你疯了?现在什么时期还敢提---喝酒?”
阿冬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脸颊上还带着未散的酒晕:“怕什么,法官学院内小食堂,都是自己人。院长还主动举杯呢!”他压低声音,“晚上我家准备了几个下酒菜,你带上嫂子过来。”
阿春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自从禁酒令实施以来,他已经两周滴酒未沾,这对一个有着二十年酒龄的“酒蒙子”来说简直是酷刑。他和阿冬不仅是同事,还是住在同一个家属院的对门邻居,两人的妻子在同一家银行工作。多年来,两家人几乎每周都要聚会畅饮,无论什么由头——生日、节日、甚至是某个毫无意义的周二晚上。
“都有什么菜?”阿春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荆芥拌酥瓜、紫苏拌肉皮冻、蜂蜜蒸羊奶尖、臭豆饼煮蚕豆,”阿冬如数家珍,“全是下酒的硬菜,一人一瓶大曲,咋样?”
阿春若有所思,以前两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之际,对以后前程很是乐观,一直到深夜笑语不断,家才是喝酒的最佳之地。
阿春咽了口唾沫,正要答应,办公室电话突然响起。他接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怎么了?”阿冬察觉到异样。
“纪委又找我,”阿春挂断电话,眉头紧锁,“那个土地纠纷案的当事人还在上访。”
阿冬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查了几次都没事,说明你判得没问题。”
“但告我的人越来越多,”阿春的声音有些发颤,“听说纪委办公桌上每天都有几份举报信。”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阿春最近确实不太平,连续几个他经手的案件被投诉存在枉法裁判嫌疑。虽然纪委调查几次都不了了之,但阴云始终笼罩着他。
“晚上见。”阿冬最终打破沉默,转身离开时,脚步已不如来时稳健。
阿春坐回办公椅,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打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盒“茶叶”——精致的木盒包装,烫金字体写着“特级龙井”。他轻轻打开一条缝,浓郁的酒香立刻溢出。这是上周一个案件当事人通过快递送来的“心意”,他还没来得及处理。
下班时分,阿春故意磨蹭到法院几乎没人了才离开。刚走到大门口,刑事庭的酒友老张匆匆追上他。
“阿春,”老张四下张望后低声道,“你和阿冬最近别走太近,更别一起出现在法院门口。”
阿春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纪委盯上你们俩了,特别是你,”老张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我最近留心有人专门询问你助理和书记员,甚至打扫卫生的马妞也问了几次,我侧面打听了一下,主要是在记录你的行踪和接触的人。只要和当事人有过接触一一记录在案,有正常的交接诉讼材料,也有个别当事人要求单独谈谈案情的,但是和几个上了黑名单的律师有密切接触,比如主要查问办公室没有其他助理或书记员在场,换到律师休息室的,关闭调解室大门的等等。按照我们刑事审判规律,恐怕外调也紧跟其后,应该迅速完成。”
阿春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想起最近总感觉有人跟踪,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想来,那辆经常停在法院对面的灰色轿车,那个总在他去食堂时出现的陌生面孔……
二
回到家属院,阿春站在自家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响了对面阿冬家的门。酒香已经透过门缝飘了出来,混合着菜肴的香气,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两家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阿冬家的餐桌旁。阿春的妻子林娟和阿冬的妻子王敏在厨房忙碌着,不时传出笑声。阿冬已经倒好了酒,晶莹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来,先干一杯!”阿冬举杯,“为了我们还能喝上这口!”
酒杯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烈酒滑过喉咙的灼烧感让阿春瞬间放松下来,所有的忧虑似乎都随着酒精蒸发了。他们聊着法院的趣事,对未来的仕途充满乐观,一杯接一杯,直到深夜。
“听说监察委在查通过茶叶送酒的事,”微醺的王敏突然说,“我们银行有个客户上周被抓了,茶叶盒里装的是茅台。”
阿春的手一抖,酒洒在了衬衫上。他突然想起抽屉里那盒“茶叶”,胃部一阵绞痛。
“怕什么,”阿冬不以为然,“现在都改送杂牌酒了,以量代质,还走物流送货,神不知鬼不觉。”
林娟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阿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阿春强作镇定,“我每一个案件都经得起检验。”
但谎言在三个月后被彻底揭穿。
经过秘密调查,监察委掌握了确凿证据:阿春在三个月内违规改判了七个案件,与多名被列入“黑名单”的律师有不当接触,更有当事人通过伪装成茶叶的高档酒水行贿。茶叶包装为什么越来越俏?禁酒令开始,送烟送酒的变成送茶叶了,茶叶为了高大上,只有外包装上下劲拼档次,要个面。以前卖酒的那个当事人穆老板直接送茅台,现在送杂牌酒,以量代替质,以前少现在多,只能发挥物流送货的优势,还有一个好处,神龙见首不见尾,防止抓现行。最致命的是,给阿春送酒的外卖被监察委截胡,顺藤摸瓜,逮个正着,一个照面就竹篓倒豆子全部交待了。
三
春光明媚的周日,阿冬的大儿子在大公馆酒店二楼喜宾堂举办婚礼。市区两级纪检委派人现场监督副县级干部红白喜事,尽管只办了九桌且全部报备为亲属和没有利益关系的同学、旧好等。阿春还是决定冒险参加。这不仅因为两家的交情,更因为他渴望在喜宴上喝上几杯——喜酒不醉人,这是他们常挂嘴边的话。想着想着加快脚步,因为区法院离酒店很近,不行几分钟就到。
在酒店门口,阿春遇到了阿冬的姐夫陆圈,新任区财政局局长。陆圈满脸惊恐神色:“春弟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晚上补酒吗?监察委的人可在里面呢!”
阿春摆摆手:“圈哥别担心,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对门邻居,人情世故说得通。”他压低声音,“我就喝三杯,没人会注意,监察委的也不能不解风情呀?没事的,不要紧张,晚上,你留着肚子,我要和你大战三百合,不醉不休。”
两人刚进酒店,区监察委的郑刚和二位老相识了,双手抱十就迎了上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看着阿春挤眉弄眼像有话说,但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阿春刚落座,还没来得及举杯,郑刚接领导通知,当场取消了阿春的用餐资格。陆圈匆忙让人从后厨拿来些面食和炸鸡块交给阿春,领着自己家混吃的二小回家了,现场很尴尬。
一个月后,处理结果公布:阿春被调离司法审判岗位。宣布决定的那天,这个在法庭上铁面无私的法官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省里进行最严的管住嘴行动,刹住吃喝风要求公务员五天不允许喝酒,不是流于形式,监察委从下面抽调很多腿,一天24小时不间断检查,特别是问题人员成为重点。“我是一个自律的人,”他声音嘶哑,“每一个案件都经得起考验,从未徇私枉法……他们只是寻找公平……”
但没有人再相信他的话。禁酒令如同一面无情的镜子,照出了这个系统里长期存在的痼疾,也照出了人性在诱惑面前的脆弱。
四
阿春离开法院那天,细雨霏霏。他站在玉兰树下,忽然想起多年前入职时老院长的话:“小春,这玉兰是我亲手栽的,法官的精神该像玉兰花的清香,清白一世,把国旗托得高高,让公正正气飘满审判庭。”
而现在,老院长已作古,阿春无人诉说他的悲苦心境,他的理想已经碎了,像杯子里的水散落一地。
“熟人相托,绝非徇私,他们只不过是找公平的。”这一个想法或许对阿春来说,是一个鬼难缠的哲学命题,被调往与世无争的清水衙门的他,可能会减轻思想负担的,就像习惯喝高度酱香型烈酒试着变成了喝法国红酒、喝喜力啤酒,却总觉得滋味寡淡。那个“熟人相托非徇私,只是寻公平”的念头,在往后的岁月里,像杯底散不去的茶渣,时时泛起令人厌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