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干女儿(小说)
一
青英中学是鹤州市省级重点高中,名声显赫,有“清北摇篮”之誉。校长佟良文,是个物理特级教师,人称佟特。
了解佟特的人,都知道他有三个喜好:一是酷爱上课。一般来说,当校长的是不须亲自上课的。他则不然,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坚守在课堂一线,并且还亲自上两个实验班的物理,好像课堂就是他的命,鱼儿离不开水似的。二是喜欢剃光头。其实吧,他身材修长,五官英挺,长得挺帅的,尤其是那一头茂密的浓发,更是让日趋西山的中老年们羡慕不已,他却毫不珍惜,一削了之,寸毛不留,每天刮得比通电的吊灯还亮,朝夕光芒四射的。他是大忙人,忙得没日没夜的,忙得没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三是钟情于女儿。妻子怀上了,问他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他的回答令人大跌眼镜,说,女儿呗,必须的。孩子未出世,他就想当然地做起了女儿梦,连名字都取好了,叫佟则卿。结果,妻子产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叫他重新取名,他竟说,是谁叫你生小子的,你自己取吧。奇葩一个。
这天课间,佟特刚从教室回到办公室,一打开手机,便听到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响免提,往桌子上一放,说:“喂,你好!”
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女子,声音急促得几近破碎:“佟校长,我是高一二班吴蒙蒙的妈妈……求求您,救救我家的孩子,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水米不进,拒不见人,说再也不去学校了……”女人的声音透着绝望的哽咽,如一股呼啸的寒风袭向他的心头。
吴蒙蒙?他在记忆中稍一搜索,一个纤弱的、苍白的、像一朵愁云般的女生立即便浮现在眼前。她内向、腼腆、孤僻,平时总是独自缩在教室角落里,低着头,成绩一直在班级的后三名中挣扎,如一只落单的孤雁,如一片刻意躲避阳光的阴影,给他的印象尤为深刻。他曾与她谈过话。她就那样默默地坐在对面,把头深埋在胸前,任你苦口婆心、千言万语,皆缄口不言,偶然抬头,眼神是昏暗的,几乎没有光亮,里面盛着本该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沉暮色。她是个问题学生,一直是他的心病。
“你别急,慢慢说。”他强压着内心焦急,说:“蒙蒙妈妈,她在你的身边吗?”
“没有……她把自己反锁了……整整两天了,就是不开门……佟校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佟特沉吟片刻,拿起手机,说:“这样吧,你先在家里守着,千万要注意房间里面的动静,我马上过来一趟。”
二
关掉手机,佟特一溜小跑,来到高一年级组办公室,找蒙蒙的班主任苏哲了解情况。苏哲说,前天蒙蒙的母亲曾给她来电,说蒙蒙病了,须请假几日。佟特本想叫上苏哲一起去的,可苏哲有课,只好自己单独前往。
老掉牙的别克轿车驶离绿树掩映的校园,未几便汇入城市午后喧嚣而略显慵懒的车流里。暮春的日子,绿化带的花开得正闹。佟特靠在副驾座上,无心欣赏大街上的万般紫和千样红,一个久违的念头又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这些年,他已陆续认了两个干女儿——梅雪、柳雨。她们都是他的学生,都是他羽翼下曾经迷途的雏鸟,如今早已穿破云雾振翅高飞了,成为自己教育生涯最骄傲的勋章。他曾在柳雨考上清华的那次家宴上,在大庭广众之下郑重宣布:我已认了两个干女儿,圆满了!凡事不过三,此后不会再有!
誓言犹在耳边。他向来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但在认干女儿这件事上,他总是屡屡违背自己的承诺。难道今天又要……
车子按着导航定位,右转左拐,经街穿巷,半个小时之后,停在一栋外墙斑驳不堪的单元楼下。蒙蒙家在五楼。佟特疾步上楼,吁了一口气,敲门。开门的是个半老徐娘,年且五十,风韵荡然无存。乍见,佟特吃了一惊。太瘦了,身板如竹片,没一丝曲线,脸颊吊着皱皮,瘦骨嶙峋,眼眶深凹,眼泡红肿,如果少了身上的一袭黑衣,没有那一头凌乱的头发,跟木乃伊无异,她正是吴蒙蒙的母亲。
她看到佟特,如同遇见了救星,开口叫了声“佟校长”,嘴唇就开始哆嗦,再也发不出声音。她侧身让开通道,指了指厨房边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扇普通的小木门,粉红的釉漆已经褪了色,起了壳,在斑斑剥落,中间还裂开了一条细缝,像一棵老树缀满凋零的花。门口贴有一副对联,字写得不错,是端庄的正楷,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佟特定睛细看,发现下联有行附注,写的是“吴蒙蒙自勉”。显然,这对联出于蒙蒙之手,可以想象,她曾是一个很励志的女孩。现在,这扇门像一道拒绝世界的闸口,冷漠地矗立在这个普通的家庭里。
佟特移步过去,轻轻叩门,轻轻地说:“蒙蒙,我是佟老师,能开开门吗,让老师看看你。”
门内没有回应,一片死寂,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佟特又叩门,还是轻轻的,好像担心惊扰了什么。他连叩几下,门内仍然无声,连一声呼吸都吝啬给予。
佟特没有放弃,他把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像明媚的阳光般洒向坚硬的冰层:“蒙蒙,老师知道,此刻你一定遇到难题了,心里一定会很难过,但伤心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也不是办法呀,天大的事我们也可以聊聊嘛,要不,我们就隔着门,你说,我听。”
“蒙蒙,佟校长来看你了,你,你就开开门吧,算妈妈求你了,行不?”
佟特给蒙蒙的母亲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介入。他靠着墙,在门口坐了下来,席地而坐的姿态放得很低,视线恰好与门缝平齐。他深深地思考了一下,掏出手机,播放了一首歌曲。歌里唱道:“有人放烟花/有人追晚风/借一缕时光/捧一片星空/停一停/等一等/别匆匆/造梦者造了好梦/值得我称颂/世界赠予我虫鸣/也赠予我雷霆/赠我弯弯一枚月/赠我一场病/又慢慢痊愈摇风铃……”
这首王菲的歌,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佟特曾经听到蒙蒙唱过,他知道,她喜欢这首歌。
三
歌声如诉,款款动人,句句走心。
嘀嗒,嘀嗒!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美妙的旋律渐渐有了穿透沉默的力量。就在佟特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混着浓重鼻音的啜泣。
“别放了,求求您,佟老师!”蒙蒙开口了,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又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喉咙后而艰难挣脱出来的一缕呜咽。
“好的,那我们就聊聊吧。”佟特为之一振,仿佛长夜里蓦现曙光。
“聊……有什么好聊的……”
“聊什么都行,如果你真的不想聊,不聊也行,就让我在你的门前待一会儿。”佟特说,“不过,你得让老师看你一眼,你不能让我白跑一趟。”
门内传来了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好像是在整理什么。过了一会,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异常憔悴的脸。泪痕满面的蒙蒙,看到坐在地上的佟特,先是一愣,继而侧身鞠躬,作了个无声的敬意和邀请。佟特从地上站起,伸了伸发酸的老腰,面带微笑,走了进去。这是她的闺房,光线昏暗,空气滞闷。他拉开窗帘,发现室内竟是水泥板面,没有吊顶,没有过多摆设,一张木板床,一张小书桌,一张小椅子,非常简陋,却也整洁。墙是白墙,贴满五花八门的奖状。佟特瞪大眼睛,巡视了一番,感到非常意外。想不到这个文弱安静的女孩,竟是一个体育健儿,且多才多艺。那些奖状,全是她在上小学、初中时参加各类比赛获得的,她擅跑步,爱书画,尤其是朗诵,居然还获得过全省一等奖。
当佟特的目光触及蒙蒙的床头时,他的心不禁悚然一紧。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镜框。框内嵌着一张彩色的父女合照,背景蓝天草地,父亲年轻俊朗,女孩是读小学时的蒙蒙,穿着花裙子,像只小蝴蝶依偎在父亲的身旁。佟特问:“这是你爸爸吧,我怎么从来不见他来学校?”
“我爸已经离家出走两年多了,他可能不要我了……老师……我……我的天空塌了,我……”萱萱泣不成声地说。
她的家庭十分特殊,一家三口,母亲体弱多病,根本就干不了活,平时全靠父亲以打工度日。两年前,她父亲出国了,不曾想这一走竟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至少杳无音讯,这两年,母亲只好给人家做保姆,雪上加霜的是,最近母亲的甲亢病越来越严重,连保姆也做不成了,于是,失去了生活依靠的她,便产生了辍学的念头,但她母亲死活不肯,母女俩闹僵了。
佟特听罢,鼻子不禁发酸。他拧着眉头,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椅子上坐下,并示意蒙蒙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
“蒙蒙,事情既然这样,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妈妈,你必须要学会坚强。”佟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决不能辍学,学习必须继续。”
“我能咋办?”蒙蒙“吧哒”一声,滚下两滴泪珠,咬着嘴角说,“我妈又不能干活赚钱,反正我的成绩也不好,我只能去打工养家了。”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切都会变好的。”佟特说。
“您就别安慰我了,话可以这么说,但现实呢?现实是很残酷的,我妈病后,我想了很多,除了去打工,别无选择。”蒙蒙说,“老师,反正我是不去上学了。”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不管怎样,学是必须要上的,我告诉你,你爸爸可能会遇到了一些难题,也许很快就会有他信息了。同是父亲,我更了解你爸爸的心思,相信你的爸爸也不会同意你辍学的。”佟特说,“你知道么,老师也有女儿,她们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跟亲生的一样,我蛮懂女儿心的。”
蒙蒙听了,好像有所触动,她弱弱地问:“不是亲生的,是干女儿吗?”
四
这细微的变化,被佟特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的!有两个呢!也许你早就听说过了,她们现在都很棒,成了学校的骄傲。”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你可知道,她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都有各自的难关要闯,梅雪姐姐读高一那阵子,她家里也出了事,她也迷茫过,几乎就走不出来了,但她挺住了,现在她正在北大读博士后呢。”
蒙蒙抹把泪,步出门外,端来了一杯茶。
佟特如释重负,呷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向她讲述那两个干女儿的故事,讲她们曾经的挣扎、困惑、迷茫,以及最终走出阴霾的经历。他的话语充满真诚,没有一丝说教,只有理解和平等的分享,如温暖的春风,涤荡心灵,足令冰雪化春水。渐渐地,蒙蒙的表情从阴蒙蒙变得晴朗起来,凄惨的啜泣变成了时不时的抽噎。再后来,是长久的沉默。但彼时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充满绝望的窒息感,而是冰层之下,开始有了暖流在悄然涌动。
佟特眼看情绪沉淀得差不多了,便说:“蒙蒙,老师要谢谢你,谢谢你的倾听。”
蒙蒙暗叹了一声,她怯怯地、飞快地瞟了佟特一眼,幽幽地说:“姐姐们的命真好,能当您的干女儿。”说完,她把头又低垂下去,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佟特的玻璃心再度粉碎。他默默地望着她,心灵深处与生俱来的、对女孩怀有特殊柔软的情结再次激化。唉,这个身处沸鼎之中的女孩是那么不幸,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她多像一只被风雨断翅的孤鸟啊!他做了个深呼吸,那个一直盘旋在脑海、曾经被自己亲手画上休止符而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此刻仿佛像种子遇到春雨,又破土而出了。
“蒙蒙,如果你愿意,就做我的干女儿吧。”他说。
蒙蒙听见了,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放大。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佟特满怀期待地迎着她的目光,说:“我是认真的,从此以后,我既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干爸。”他停了停,又说:“你父亲不在你身边,还有干爸呢,以后,干爸的肩膀,就是你坚强的依靠!”
“是真的吗?你不会……”蒙蒙掐了掐自己的鼻子,以为这是一场梦,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佟特没有正面回答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古董来——是一枚陈旧的铜质徽章,上面刻着一支燃烧的蜡烛和一本书籍的图案,烛苗微茫,却异常清晰明亮。他把徽章塞入蒙蒙的手中,很严肃地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物件,我一直视它为至宝,时刻携带在身上。我母亲也是一个老师,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他的话音是低沉而温婉的,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他希望那一缕烛光,能给她增加一些温暖,照亮她前行的路。
蒙蒙惊立于地,不知所措。
佟特说:“不是给你压力,我只想让你知道,天不会一直黑的,总有人,愿意为你点灯。”
这是意外的惊喜,蒙蒙傻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捧在手心里的徽章,仿佛自己的灵魂全被它吸走了。慢慢地,她僵硬的身体开始有了反应,先是呼吸变得越来越快,接着肩膀开始耸动,然后浑身剧烈抽搐,最后便是嚎啕大哭。
佟特离开的时候,她收了徽章,但没有叫他干爸。
五
次日,佟特一大早就站在校门口等蒙蒙,当远远看到她的身影时,一块悬在他的心尖上的石头才安然落地。
蒙蒙回到了学校,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重新回到羊群,享受着校园的茵茵绿草和浓浓书香。佟特在她身上化了一些心思,为她制定了一套学习方案。其实,她的成绩并不差,文科挺好的,只是偏科严重,数学较弱。为此,他建议高考选择文科,并交代数老师,对她予以重点关注,多开小灶,除此之外,便再无特殊的照顾。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便发现,蒙蒙变了,从自卑变得自信,从阴暗变得阳光,从孤僻变得合众,眼神不再是一片虚无,在新一轮的月考中,成绩竟跻身班级中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