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灶火(散文)
当中巴行驶在蜿蜒曲折的泥土路时,车子的轮胎与路上稀稀朗朗的碎石块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底盘时不时传来“哐当哐当”的震动,就像是在与崎岖的山道较着劲。车窗玻璃上结着的一颗颗小水珠,顺着玻璃上的道道就往下滑。车晃得很厉害,要不是身上系着安全带,可能我都被颠得蹦起来,那外头的山呀树呀什么的,全都糊成了一片,基本上是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望着窗外愈发熟悉的风景和耳边的汽车发动机的“嘶吼”声,我越发激动。手机上突然蹦出来一条微信消息,“震宇,到哪了!路上别着急,外婆刚煨了些板栗,等你回来吃。”潮湿的空气里飘着熟悉的乡音,远处骆驼山上的那片竹林正随风摇摆,就像是外婆以前总爱戴在脖子的那条红丝巾。这趟行程,我犹豫了好久,当我现在真就坐在这辆“专线”上听着发动机“轰隆轰隆”响的时候,心里倒是越来越踏实了,因为这儿曾经也是我的童年“乐园”。
门口的弄道两边堆满了新劈的柴火,整整齐齐地摆放有一层楼那么高,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人通道。我小心翼翼地来到门前,生怕不小心划破了我那新买的衣裳。已经严重掉漆的红色木门“吱呀吱呀”地慢慢打开,吓得正在屋檐下打着盹儿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嗖”地一下飞走了。厨房的门帘子缓慢掀开,只见佝偻着腰的外婆探出了头,在那灰白色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树叶。看见了我,她那满是褶子的脸上笑开了花:“可把我的大外孙盼回来了,你都好久没来看外婆了”外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只见她的手掌就跟那老树皮似的全是茧。此时我才瞅见,外婆那条瘸着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那可都是早些年背柴火时摔断的。我看着外婆那费劲的模样,心里就像是有无数根针扎似的难受。
厨房的墙角堆着三个鼓鼓朗朗的化肥袋子,鼓得就跟随时要爆开似的。我忍不住把脑袋凑了过去,只见里头满满都是晒得干巴巴的艾草,叶子早就蜷成了一团一团的,还散发出了一股特别的草药香味。“前阵子有些好日头,我就去后山割了这些回来,”外婆一边说着一边就用火钳往灶洞里面添加柴火,火苗“哔哩啪啦”的,一闪一闪映得外婆的脸是忽明忽暗,“你总是说一到下雨天就关节疼痛,回头就把这些艾草全部带上,就拿它煮水泡脚保管有用。”我鼻子一下子就开始发酸,眼睛也是烫烫的。想起我也不过就是上次跟外婆视频聊天的时候随口就那么一提,没想到她却一直都记在了心里。
正想着呢,突然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就像是放电影似的,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脑袋瓜里一个一个的蹦了出来。
那个时候外婆还没有摔断腿,而我也到了讨人嫌的年纪,总嫌弃外婆做的饭菜没有味道,瞅着灶台上摆的一荤三素就是不顺眼,天天就嚷嚷着要吃城里快餐店的那些汉堡炸鸡,就觉着那些洋快餐才是真的香,每餐都拿这些话堵外婆的心,变着法儿地惹她生气。为了满足她最爱的大外孙味蕾,外婆在公鸡刚叫第一遍时就蹑手蹑脚地爬起床,背着竹篓就去了后山,想多砍些柴火来卖了换些钱。假期终于是过完了,该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了。临走的那天外婆趁我不注意,悄悄地就在我背的天蓝书包里塞了两块汉堡和五根炸鸡腿,塞的时候还小声地念叨着:“震宇路上吃,可别饿着了”。
可能是那天中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山路上又湿又滑,每走一步都有可能会摔跤。外婆就那样背着一筐比她个头还高的柴火垛,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没走几步都得歇下来喘口气。突然间,外婆脚下就那么“哧溜”一滑,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球,连人带柴火就那么地往一直往山坡下滚去。也不知道翻滚了多久,等村里人早上起来喂鸡的时候,就见外婆的右腿弯得就跟麻花似的,暗红色的血渍早已浸满了裤腿,痛苦地在地上呻吟着。等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外公早已包车将她背到了县医院。
从那以后外婆的右腿就彻底落下了毛病,总也治不好。走路的时候她只能一高一低地跛着,如果赶上哪天下雨,骨头缝里就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撕咬,疼得直冒汗。可就算是腿瘸了,外婆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依然拖着她那只瘸腿照样上山砍柴。每次放假回去看外婆时,我都会问她的腿还疼不疼,她就咧开嘴冲着我笑,露出那仅剩下的一颗门牙,乐呵呵地说:“这点疼算啥!就当是老天爷特意让我记着,得多疼疼我的宝贝震宇!”一听这话,我鼻子瞬间就酸得不行,眼眶里已经开始有泪水在打转转,我赶紧转过身去偷偷抹去,生怕让外婆看见了我泪盈盈的样子又要担心。
刚吃完晚饭,外婆一个劲地非要拉着我去后山背柴火。此时的山路早就被雨水泡得松松软软的,每走一步都得使劲把脚往下踩踏实了,才敢迈出下一步,生怕脚底打滑甩个狗吃屎。外婆把那个就快顶到她脑瓜顶上的大竹篓往背上一甩,一瘸一拐的走在我前天,一边走还一边拿了根树枝拨拉着路边的杂草,时不时地回头朝我喊:“震宇,山路很滑,抓着边上的树枝,别摔倒了!”外婆一边走着一边扭头就冲我喊,山风“呼呼”地往她的嘴里头灌,说出的话都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看着外婆瘸着腿艰难地前行,我的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啥滋味都有。
半山腰有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松树,这里的人都叫它“迎客松”,外婆突然就停下了脚步。“震宇,还记得这儿吗?”她伸手抚过刻树干上的痕迹,“在你六岁那年非要在树上刻自己名字,结果镰刀的刀口一滑,就在你的胳膊上划了道口子,可把我心痛坏了。”我凑过去仔细瞧,只见树上那道坑坑洼洼的刻痕还在呢,就是年头有些久了,不仔细看还真就看不见。我猛地就想起那年的事儿,那时候我的胳膊被划出一长条,索性镰刀不是很锋利,口子也不是太深,但我却被疼得哇哇大哭,外公二话不说就把我往背上一驮,一口气跑了三公里来到村卫生所,外婆也紧紧地跟在后面,跑的时候一只布鞋都被甩飞不知道到哪去了。那会儿外婆的腿的腿还硬朗得很,走起路来都带风,哪像现在……
天色慢慢变黑了,我和外婆的竹篓子也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们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下山的道路更显湿滑,而且我们还背着那么多柴火,“不行不行,我打个电话叫你外公来帮忙把柴火背下去。”外婆走得越发地挪不动步,就连喘粗气的动静就跟那破风箱似的,一声比一声沉,说着外婆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款老年机……
回到家,外婆就把背上的柴火用黄草捆上,佝偻着腰就往柴火垛上码,连汗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就一头扎进了厨房忙活开了。灶膛里的火苗“呼啦啦”地直往往上蹿,等锅里的油烧得“滋滋”冒白烟的时候,外婆“当当”就在锅沿上磕了俩土鸡蛋,“刺啦”金黄色的蛋汁一下就滑进了锅里,眨眼间就蓬松了起来,边缘还再“咕嘟咕嘟”的直冒小油泡。“这是你最爱吃的鸡蛋炒饭,”她边炒边说,“我还特意加了小时候你总是抢着吃的猪油渣。”烟囱里飘出的灰黑色气体不紧不慢地就往上爬,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在不断地晃悠着,混杂着饭菜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开了。
我坐在灶洞口就往里面添加柴火,看着那些跳动着的火苗映亮了外婆的侧脸,突然间我发现她的头发更白了,皱纹也更多了。外婆就那样瘸着个腿在厨房里颠过来倒过去地忙活着,时不时地凑到我身边的灶膛口瞅瞅,看看里头的火够不够旺,一会儿又揭开锅盖喵上两眼,嘴里还再念叨着“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得赶紧收汁了”。明明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还一门心思地记挂着我爱吃啥,这份爱,沉甸甸得让人看了心疼。
深更半夜,我被一阵“簌簌”的声音吵醒了。眯着眼从门缝往外瞧,看见外婆正端坐在堂屋那张老藤椅上,借着昏黄的灯光正拿着我的旧外套穿针引线呢。那是我去年我落在这儿的,袖口都已经被磨破了个洞。只见外婆戴着老花镜,穿针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好不容易穿了过去,又歪着头眯起眼睛仔细地缝补着。半夜的月光透过窗户框直网屋子里钻,在外婆的身上投下了一块一块的亮斑。她瘸着腿从房间走到厅堂,又从厅堂深一脚浅一脚的挪到椅子边,木质的拐杖轻轻地杵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地艰难,却又饱含着对我这个大外孙无尽的爱。
“喔喔喔……”一声鸡鸣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推开那扇很有些年头的大门,外婆已经在院子里忙着捆柴,而我也是时候准备回家了。外婆从房间里艰难地拖出了我那一米五的行李箱,来的时候行李箱基本上就是空的,而此时却被外婆塞得满满的。我给你带了点晒干的梅干菜、腌好的咸鸭蛋、新摘的野山菇,还有用红绳子捆着的艾草包。“在单位上班时别总点外卖,那玩意不健康,自己要学着做饭。”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这,“记得每天用艾草泡脚,别又把自己冻着了。”中巴车在一声声的鸡鸣中缓缓启动,透过车窗我看见外婆正站在路边,拼命地向这边挥手,像一朵不肯散去的云。她一瘸一拐地跟着车走了大概有300米,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回家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随手往口袋里一摸,就摸到了外婆偷偷塞给我的一个红纸包,只见红纸包里放了三张红票子,纸币的边边角角都被磨得毛乎乎的,估摸着是在她贴身的布兜里揣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窗外的景色正快速的倒退着,城市里的喧闹又再次替换了农村的寂静,中巴车的轰鸣声仍在耳边响起。这会儿坐在车上,外婆那瘸着腿背柴火的模样、凑在油灯下缝衣服的背影,还有那在院子里捆柴火的架势,却在我得脑子里越晃越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