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的晨风，轻拂过贝尔大草原，惬意而凉爽。湛蓝的天空中，启明星与几颗即将隐去的星星相与眨巴着眼睛，似乎在窃窃私语，俯视着人间即将上演的故事。
　　 草原边陲贝尔乡卫生院的值班室里，护士小赵靠在椅背上打着盹儿。中年产妇萨日娜正在隔壁的病房熟睡。萨日娜丈夫道尔吉和衣躺在走廊的长条椅子上休息。
　　 “喔喔喔……”“汪汪汪……”鸡啼狗吠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心中有事的道尔吉瞅了眼墙上的挂钟，出门套上骆驼勒勒车，返回妻子萨日娜的病房。他生怕惊醒妻儿，轻轻抚摸着出生三天的儿子悄声喃喃：“阿爸不放心家里，得回家一趟。乖乖陪着阿妈。”
　　 道尔吉为妻儿掖了掖被角，出病房上了勒勒车。骆驼迈开大步，拉着勒勒车驶出卫生院的大门，消失在黎明前的朦胧之中。
　　 道尔吉离开不久，走廊内便闪进一个男人。男人瞥了眼无人的长条椅子往身后招了招手，瞬间，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就出现在走廊里。男人蹑手蹑脚地推开萨日娜病房门来到床前，轻轻抱起萨日娜的儿子；女人将怀中婴儿放回萨日娜儿子刚才的位置，跟在男人身后出病房直奔卫生院后门，一前一后跨上停放在门口的金城100摩托车，只听“轰轰轰——突突突——”蓝色金城摩托车一阵风似的上了路，拐了个弯儿不见了踪影。
　　 天渐渐亮了起来。值班室内响起清脆的电话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护士小赵打着哈欠，揉揉眼睛接起电话：“这里是贝尔乡卫生院。请问您有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张大夫的声音：“小赵，萨日娜是高龄产妇，身子虚，得早些给她用饭。冰箱小盆有熬好冷藏的小米粥，你给她热热送过去。”
　　 小赵答应：“好的。”挂断了电话。
　　 小赵按照吩咐，将热好的粥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轻声喊道：“婶，睡得好吧？”边问边取暖壶，往脸盆里兑热水，拧了把毛巾说：“婶，擦把脸吃饭吧。”
　　 萨日娜坐起身来，微笑着接过热乎乎的湿毛巾说：“辛苦小赵了。道尔吉忙，处处麻烦你们。好在小家伙乖，一晚上只喂了一次奶。”“那就好。”小赵应承着，将粥倒进碗里，往里面加了些红糖，搅动着将碗递了过来。萨日娜抬手正要接碗，本能地瞅了眼身边的孩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慌忙打开小被一看，迭声惊叫：“小赵快过来，快过来！这个不是我的孩子！你看，我生的是个男孩儿，咋变成女孩儿啦？！”
　　 小赵凑过来瞅了眼婴儿的身体，眼睛惊得又圆又大，手中的稀粥碗“当啷啷”掉在地上，“咔嚓嚓”摔了个粉碎！
　　 萨日娜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这，这，小赵，我的儿子呢？这个又是谁家的孩子？天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赵的嘴张成了O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可能！这不可能啊！婶，我一分钟都没离开过，这绝对不可能！仔细瞧瞧，是不是看错了？”
　　 萨日娜不接话，呆呆地瞅着眼前的婴儿，满脑子只有这一个问题：我的儿子哪去了？这个又是谁家的孩子？
　　 再次证实女婴后，小赵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因为，整个卫生院只有她一个值班的。她瞅了眼萨日娜那副双目无神、痴痴呆呆的样子，生怕她有个闪失，慌忙安慰：“婶别急，我现在就给院长打电话，会有结果的。”
　　 二
　　 贝尔乡住户不多，只有几个行政单位与家属。周边都是地域广阔，人烟稀少的牧区草原，营子（指村庄）与营子之间，间隔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大集体解散后，在政策的扶持下，牧人们建起了自己稳定的家园，原始的游牧生活也成为了历史。也许因为人迹罕至的缘故，孕育出草原人民醇厚的乡风。他们心怀坦荡，相与信任，家家户户出门不上锁。很少出现令人痛心的盗窃、入室、违背伦理道德等案件。
　　 得到消息后，几名医护人员全部到位。经过对萨日娜、张大夫、小赵的询问，得知包女婴的小被与原先小被花色一模一样。八十年代初，物质还很缺乏，可这种花布，贝尔乡供销社就有，决定马上报警，着手调查。
　　 院长握住萨日娜的手安慰：“大婶，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都是卫生院管理松懈，才能酿成如此大错。请您放心，我们一定配合警方，早日破案，尽快追回您的儿子！”
　　 萨日娜双眼直勾勾地，眸子里散发出空洞的光芒来。她反复念叨：“我的儿子哪去了？这个又是谁家的孩子？”
　　 张大夫将小盆里的粥重新热好，泡上红糖与饼干，好言好语劝萨日娜用饭。萨日娜推开饭碗，还是那两句话：“我的儿子哪去了？这个又是谁家的孩子？”张大夫对院长说，“先报警。大姐情绪激动，让她一个人先安静安静，等会儿我检查下女婴的身体。”
　　 几人刚退出了病房，婴儿就醒了。“哇哇”的啼哭声，也惊醒了呆滞的萨日娜。萨日娜顿了顿，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发现女婴头发乌黑，双眸明亮而黑白分明，脸蛋儿粉嘟嘟的，是个很俊俏的女孩儿。只见她张开红红的小嘴儿，边哭边转动着头部，显然是在找奶吃。萨日娜毫不犹豫抱起孩子，将奶头放进女婴的嘴里，女婴马上停止了哭泣，“咕嘟咕嘟”吮吸起来。
　　 望着怀中的女婴，联想自己的儿子，萨日娜禁不住热泪盈眶，喃喃道：“你在哪里啊？儿子，你肯定也饿了。自打生下你，你多在睡觉，昨晚醒来阿妈奶水也不旺，也不清楚你吃没吃饱，今天是你出生的第三天，阿妈的奶水全下来了。”
　　 萨日娜动情地抚摸着女婴的小手小脚，泪如泉涌：“孩子，吃吧，吃吧。你这么可爱，能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孩子吗？”
　　 猛地，萨日娜发现了放在女婴小衣服胸口的信纸！
　　 萨日娜心率加快，边给孩子喂奶边打开信纸，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后原委。听到有人推门，萨日娜将信纸迅速放回女婴的胸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张大夫带着两名女警察来到病房。张大夫将小盆里再次热好的粥放在小桌上说：“大姐，你先吃饭。让我检查下这个孩子，说不定从中能找到什么线索。”
　　 萨日娜一听，顿时脸色聚变，紧紧地将包被子的女婴搂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张大夫，对，对不起，不用检查，啊……警察同志，是我记错了。这个就是我的孩子！”
　　 张大夫摸摸萨日娜的额头说：“大姐，别急，有话慢慢说。”
　　 萨日娜的情绪异常激动。大声哭诉起来：“张大夫，这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生的！求求你让警察走好不好？呜呜……求求你和卫生院领导说说，现在就把我送回家，我一分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呜呜……我，我要见到孩子的阿爸道尔吉啊，呜呜……”
　　 张大夫只好答应：“大姐，冷静。你身子虚，先喝碗粥再回家可以吗？”
　　 萨日娜迅速平静下来：“可以。不过，你不能动我的孩子！”
　　 萨日娜的态度，让在场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最终在萨日娜的强烈坚持下，卫生院只能派出小车，由张大夫和小赵陪同，将萨日娜送回了家。
　　 三
　　 入夏后一场大雨，将贝尔草原的天空清洗得纯净而蔚蓝，洁白的云朵儿自由自在，游来荡去……
　　 土壤松软、辽阔的贝尔草原，每年的这个季节，马兰花儿宛如大自然洒落的珍珠翡翠，就会怒放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有红的、有粉的、有紫的、有蓝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远远望去，宛如一个天然的，庞大的花坛，美丽极了……
　　 赶骆驼车回家的道尔吉，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程，迎着红扑扑的太阳下了公路，行驶在回自家的那条小路上。自打草场承包确权后，当过十几年马倌的道尔吉就承包了大队的马群。因夫妻不辞辛劳，精心打理，马群发展得非常顺利。加上政策扶持，送电修路，扩建围栏，道尔吉和千千万万牧民一样，日子宛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回想当年妻萨日娜怀孕生子，道尔吉感慨万千。那时候日子苦，为多挣几个工分，怀双胞胎的萨日娜挺着大肚子，一个工也不舍得歇。老大哈森和老二牧仁刚满两周岁，萨日娜就生下了老三哈斯和老四朝鲁，又是一对双胞胎。因孩子多，夫妻俩实在是忙不过来，哈斯与朝鲁一过哺乳期，就被送回老家由爷爷奶奶照管。从此，除过年回来团聚，哈斯与朝鲁很少回家。
　　 没想到十几年后，步入中年的萨日娜再次怀孕。虽然，少数民族计划生育政策比较宽松，但萨日娜的身体可不像从前那般强健，整个孕期都头晕恶心。难受归难受，萨日娜却很开心，经常对丈夫道尔吉说：“道尔吉，这回感觉不一样，肯定是个女孩儿。想不到咱俩四十多岁，还能生个‘小棉袄’呢，呵呵。”
　　 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夫妻俩决定去条件相对好的乡卫生院生产。刚有产前征兆，道尔吉就赶着骆驼勒勒车，将萨日娜送到卫生院。经过一天一夜的等待，结果又生下个男孩儿。当张大夫告诉道尔吉这个消息时，守在产房门口的道尔吉，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萨日娜抽泣着，犯了错似的拉着丈夫的手说：“真是白高兴一场，这辈子连个闺女都没给你生下。”
　　 道尔吉为妻子拭去泪水，呵呵笑着展开大手，来回比划着说：“草原上，有几个母亲能生下五条男子汉？只有我老婆萨日娜！呵呵，我的老婆了不起，了不起啊。”
　　 萨日娜心里明镜似的，丈夫比自己更加期盼生个女孩儿。她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善解人意的丈夫，“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四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道尔吉抬眼一看，来人是自己的大儿子哈森。哈森“吁——”地一声勒住缰绳下了马，迫不及待地问：“阿爸，妹妹生了吗？阿妈好吧？”
　　 道尔吉说：“生了生了，都三天了。阿妈她很好。牧仁没告……”
　　 别看哈森个头超越了父亲，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听清下文就“嘻嘻”笑着又问：“太好了！阿妈和妹妹啥时候能回家？”
　　 “张大夫说，明天就能出院。”道尔吉说。
　　 沉浸在兴奋中的哈森继续问：“嘻嘻嘻，阿爸，妹妹一定很好玩吧？很漂亮吧？牧仁抱妹妹了没？他怎么没回来？噢，我明白了，牧仁留在卫生院照顾阿妈对吧？”
　　 道尔吉皱了皱眉：“你阿妈刚生产，我就让他回。当时，他骑上摩托车就走了。咋，还没回来？”
　　 哈森连忙安慰：“阿爸用不着担心，牧仁肯定去同学李明家玩了。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卫生院陪阿妈与小妹妹呢。”
　　 道尔吉有些不高兴：“家里这么多事，他不帮忙还让人操心，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没事儿。这两天，巴图叔叔经常过来帮忙。阿爸，你太累了，眼睛都熬出血丝了。壶里有奶茶，锅里有热牛肉，吃喝完你就休息。今天晚上，我赶勒勒车去卫生院，明天接阿妈和小妹妹出院，顺便把牧仁找回来。”
　　 哈森与双胞胎弟弟牧仁一样帅：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梁，因为在马背上长大，每年那达幕大会，兄弟俩都会跃马扬鞭进行参赛，是贝尔草原赛马的优秀选手。遗憾的是他俩成绩不怎样，初中毕业就回到草原。
　　 懂事的哈森说完，没等父亲回答便翻身上马，“哒哒哒……”朝远处的马群奔去。
　　 五
　　 还真让哈森猜对了，牧仁就是去李明家了。父母都在乡政府工作的李明，不止是哈森、牧仁的同班同学，也是他俩非常要好的朋友。
　　 得知阿妈又生了个弟弟，有说有笑的牧仁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他勉强应承了阿爸，骑上摩托车来到了李明的家。看到李明后，好像李明不让他阿妈生妹妹似的抱怨：“阿妈又生了个弟弟！这下好了，等哈斯和朝鲁回来，我家的男孩儿快成一个加强班了！”
　　 牧仁长得帅气，个性幽默活泼，读书那些年表演过相声。他的话，逗得李明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啥？加强班？哈哈……牧仁啊牧仁，亏你想得出来！一个班不行，还，还加强班？笑死我了。哈哈……”
　　 牧仁嘴角下弯，浓眉拧成个疙瘩：“求求你别笑了，行不行啊。如果继续笑下去，我可就怀疑你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李明弯腰捂肚，直喊肚子疼：“不笑，不笑，哈哈……可是牧仁你，哎哟……一个加强班，哈哈……这话也太搞笑了。”
　　 看里屋关着门，牧仁从烦燥的情绪中反映过来，慌忙放低了声音：“嘘——小声点儿，别吵醒阿姨和叔叔。你也是，这有啥好笑的？我都快烦死了。阿爸不放心家里的马群，让我先回。可我不想把生弟弟的消息告诉哥哥哈森。”
　　 李明用力忍住笑：“不想告诉，你就住下啊！”
　　 牧仁指了指里屋：“阿姨和叔叔……”
　　 李明大声回答：“爸妈去旗里开会不在家，哥们说了算！”说到这里，李明拍了下脑门儿放低了声音，“差点儿给忘了，爸爸的一个朋友，这会儿正睡在里屋。可哥们这么大的床，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放松下来的牧仁，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说：“困死我了。为第一时间看到妹妹，我和阿爸昨天晚上都没合眼。没想到老猫衔个猪尿泡——白高兴一场。”
　　 李明一把搂住牧仁，“嘻嘻”笑着说：“没事没事，全当是做了一场梦。没准明早起来，哇！弟弟就变成妹妹了！”
　　 牧仁眼都懒得睁：“我要睡了，想贫，你就一个人好好贫吧！”
　　 六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李明他们的话，被躺在里屋的赵青听了个一清二楚。刚开始不以为然，等听到内容后，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赵青猛地翻身坐起，双手合十，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