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倾轧链(小说)
2019年2月26日,正月廿二。年节的尾巴被湿冷的空气死死拖住,悬在城市的上空,迟迟不肯离去。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鳞次栉比的楼顶,压着永兴广场超市那硕大而俗艳的招牌。毛毛细雨,细密无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冰冷黏腻的网,笼着街道、行道树和步履匆匆、缩着脖子的行人。风贴着地面卷过,钻进行人的裤脚、袖口,带来料峭的、挥之不去的寒意,一种早春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下午五六点钟时候,天光已急速黯淡下去,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洇开模糊的光斑。超市里灯火通明,白炽灯管投下冰冷无情的光,照着货架上码放整齐却略显疏落的商品,照着收银员晓芬有些倦怠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生鲜区淡淡的鱼腥和熟食区闷闷的油烟气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底层劳动场所特有的、复杂而疲惫的气息。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空旷的员工通道里格外清晰。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邻居老肖”几个字。
“喂?”我接起,声音在通道里带回音。
“哎哟!你还在超市里不?”老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惊悸的、急于分享秘密的急促,“出大事了!我们小区,老赵家那栋楼,五楼!杀人了!一个女的!听说是被她老公给……给弄死的!就是你们超市那个女保洁,我的天爷!”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超市后门通道里那点残留的暖意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冷库般的寒气。“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不至于吧?这……这怎么可能?没道理啊!”心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像擂着一面破鼓。老赵家那栋楼,离我家不过百米之遥,此刻在脑海里骤然放大、扭曲,染上了不祥的暗红。
老肖在电话那头又絮叨了几句现场如何混乱,警车如何呼啸而至,便匆匆挂了电话。话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地敲打着耳膜。我呆立在原地,员工通道里惨白的灯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比门外那无边的阴雨更刺骨。
脑中第一个蹦出的念头清晰而冰冷:老王!一定是老王干的!那个干瘦、面目狰狞、满口黄牙的老王!他和他那个白白胖胖、梳着大辫子的“姘头”老缪,就住在老赵家五楼,还有同样做保洁的田爹,以及……那个据说已被调走、但每晚仍回来住的蔡大姐。老王那张因常年猜忌和刻薄而扭曲的脸,老缪那低眉顺眼、隐忍啜泣的模样,保洁工老詹闲聊时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老王出手重得很,但脸上绝不留痕”、“老缪啊,就知道嘤嘤地哭”……这些碎片瞬间拼凑成一个血淋淋的图景:老王那无处发泄的醋意和暴戾,终于在某个日常的傍晚,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引爆了致命的冲突,对象只能是与他朝夕相对、忍受他一切的老缪!
我几乎是本能地冲出员工通道,脚步虚浮地穿过超市生鲜区。水产缸里氧气泵咕嘟咕嘟冒着单调的气泡,几条鱼无精打采地悬浮着。目光急切地在各处角落、通道、清洁工具堆放点扫视——没有老王那令人厌恶的干瘦身影,也没有老缪那标志性的、有些肥胖的体态。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他们定是回了那五楼的“家”,在为晚饭争执的某个瞬间,老王错手,或者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终结了老缪……那嘤嘤的啜泣,终于彻底熄灭了。
胡乱巡视完超市,胃里空落落又翻江倒海。下班时间到了,我裹紧外套,推开超市厚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门外那无边无际的湿冷雨幕里。细雨像冰冷的针尖,密密地扎在脸上、脖颈上。街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破碎成一片片浑浊的黄。
刚拐进通往小区的巷子,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对面匆匆走来,撑着一把破旧的格子伞。是缪大姐!她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平日里总是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小酒窝此刻深陷下去,盛满了惊惶。
“缪大姐!”我失声叫住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你没事吧?邻居打电话说……”
老缪猛地停住脚步,抬起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我……我能有什么事?”她声音发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哭过,“是田爹!救护车……呜……把田爹拉走了!摔得好惨!老王……老王被派出所叫去问话了!”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手里的伞微微晃动,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田爹?!摔了?!不是老王杀老缪?!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所有预设的剧本瞬间崩塌、重组。一个更冰冷、更残酷、也更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碎片,带着血腥味猛地楔入脑海——被杀的是蔡大姐!行凶的,竟是那个整日里沉默寡言、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被老王百般刁难的田爹!
寒意不再是外在的侵袭,而是从心底深处,骨髓缝隙里,疯狂地蔓延出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感觉不到。我几乎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老赵家那栋楼的方向奔去。巷子里的污水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老赵家楼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几十个脑袋攒动着,像一片在寒雨中瑟缩的蘑菇。低语声、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压抑的潮音,又被冰冷的雨丝不断切割、打散。人们裹着臃肿的冬衣,伸长脖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楼后那个狭窄的采光井区域。
我费力地挤到前面。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采光井两侧,原本各自搭建的简陋石棉瓦棚子,此刻中间塌陷了一大片。断裂的朽木檩条像折断的肋骨般狰狞地支棱着,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棚顶中央,赫然破开一个扭曲的大洞,如同被一只巨拳砸穿。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灌入棚下那片小小的、堆满杂物的空间。这破败的遮蔽所,此刻更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阴雨和围观之下。
“造孽啊……”“吓死个人!”“从那么高摔下来……”
身边几个裹着厚棉衣、袖口沾着油渍的老住户,正七嘴八舌地向后来者描述着那惊魂一刻。他们的声音在雨声中时断时续,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劫后余生的战栗。
“下午四点多快五点,天刚擦黑,”一个头发花白、鼻头冻得通红的老人吸着气说,手里攥着的半截烟头早被雨水打湿,“后头麻将馆里正搓得热闹,就听外头‘嘭’!——一声,震天价响!跟炸了个大炮仗似的!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我们几个牌都吓掉了,冲出来一看……”他指着那破开的棚顶,手指微微发抖,“对面那棚子上,仰面八叉躺着个人!一动也不动!我的老天爷,还以为当场就……”
“是个人啊?”旁边有人追问,声音发紧。
“可不是嘛!”另一个穿着褪色工装、袖口磨损的中年男人接过话,语速飞快,“开始都懵了,以为是哪家网络公司爬杆子的工人掉下来了。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脸。后来有人眼尖,借着麻将馆透出来的光,瞅见那人身上穿的蓝褂子……带反光条的!认出来了,是超市保洁的工衣!就是他们的人!”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和低低的惊呼。
“那会儿人还有气儿没?”我问,喉咙发干。
“开始是一点动静没有,死了一样!”花白头发老人心有余悸,“我们几个胆大的,搭着梯子爬上去,费了姥姥劲才把人弄下来,平放在地上。那身上……唉,血呼啦的!赶紧打了120,110!”
不久,远处传来了由远及近、撕心裂肺的警笛声,红蓝光芒刺破雨幕,疯狂旋转闪烁。一辆救护车和两辆警车几乎同时冲进狭窄的巷口,尖锐的刹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人群像被劈开的海浪,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医护人员提着担架和急救箱,动作迅捷地冲进人群中心。警察迅速拉起警戒线,橘黄色的塑料带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目。所有的目光集中都打在那位躺在地上的老人身上。
他身上的蓝色保洁工装多处撕裂,浸透了暗红色的血,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在身下的泥地上晕开大片大片惊心的污迹。血水混合着泥浆,早已凝结成块板,糊在他脸上、头发上、手臂上,像一层诡异而肮脏的壳。他微微侧着头,双眼半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不断落下雨丝的天空。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极其微弱的呻吟,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
医生蹲下身,迅速检查他的瞳孔、脉搏,又小心地触摸他的四肢和躯干。眉头越皱越紧。
“老人家,你住几楼?是怎么摔下来的?”医生凑近田爹耳边,提高音量问道,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人声中显得有些飘忽。
田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嗬嗬作响。过了好几秒,一个破碎、模糊、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垂死般的喘息:“……五……五楼……抹……抹玻璃……不小心……掉……掉下来了……”
声音虽微弱,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人的心里。抹玻璃?这采光井对着的,都是些又高又窄、仅供透气的旧式小气窗,连个半大孩子都难以钻过,何况一个成年人?怎么抹?又怎么掉?
医生和旁边的警察交换了一个凝重而心照不宣的眼神。医生直起身,对周围的警察和社区人员沉声说:“手脚多处骨折,腰椎……恐怕也断了。”他摇摇头,语气沉重,“必须立刻送医院抢救,情况非常危险。”
几个警察低声商议几句,留下两人处理现场和维持秩序,另外两人迅速招呼社区干部和几个熟悉楼栋的居民:“走!上五楼!开门看看!”
人群的目光随着他们的身影,紧张地投向五楼那个黑洞洞的窗口。那扇紧闭的、面向采光井的小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默而诡异的眼睛。
时间在冰冷的雨滴和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楼下的人仰着头,脖子酸了也不敢低下。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几分钟,也许更久。楼道里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老赵那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喊声:“来了来了!钥匙!钥匙在这里!”老赵是房东,显然是被临时从别处紧急叫回的。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转动声……“咔哒”。
就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瞬间——
“呕——!”
一个跟在警察后面上楼的年轻社区干部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倒退两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他旁边的另一个居民,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也瞬间变了脸色,猛地扭过头,大口喘着气,仿佛要将吸入肺腑的某种可怕东西全部排出。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腥膻气,如同有形有质的粘稠毒雾,猛地从门缝里汹涌喷出,瞬间席卷了整个楼道,甚至顺着楼梯井弥漫下来,连楼下的人群都隐约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警察强忍着不适,猛地推开了房门。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了出租屋内的黑暗。
客厅里一片狼藉,宛如地狱屠宰场。
灯光惨白(后来知道是警察打开了屋内的灯),照着一地肆意横流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面积之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客厅地面。黏稠的血泊中,散落着星星点点、难以名状的暗红色肉块和碎屑。一个女人——蔡大姐那高壮的身体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倒在血泊中央。她的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脖颈处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将头颅与身体彻底分离,只有一点皮肉勉强相连。一把沾满鲜血和碎肉的厚重老式菜刀,被随意丢弃在她身旁不远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后来听现场的警察低声议论,初步勘验,蔡大姐身上被疯狂砍劈了至少十三刀。
空气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无声地翻滚、咆哮。楼下隐约的喧哗,远处断续的警笛,都被这屋内凝固的恐怖彻底隔绝。
带队的警官脸色铁青,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声音低沉而急促:“五零二室!确认!女性死者一名!现场……极其血腥!疑似凶犯已坠楼重伤!请求法医!请求支援!重复,请求法医和支援!封锁整栋楼!疏散无关人员!”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从楼上蔓延到楼下,在湿冷的雨幕中引爆了更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的议论狂潮。
“天呐!真是老蔡!”
“田爹?!是田爹干的?!”
“怎么会是田爹杀老蔡?!”
“不是该杀老王吗?老王把他往死里逼啊!”
“完了完了……田爹完了……”
“怎么会这样……”我站在人群中,喃喃自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眼前晃动着田爹那张总是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腼腆的脸,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走路轻手轻脚,说话慢声细气,超市里谁提起来都会说一句“田爹啊,老实人,做事没得挑”。他和蔡大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不如他和老王之间那近乎公开化的、令人窒息的矛盾来得尖锐。所有人都以为,如果这座压抑的火山要爆发,那滚烫的岩浆,第一个吞噬的,必定是那个面目可憎、刻薄寡恩的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