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飘香的瀑布(散文)
前不久去了一趟周岩,遇到了一道会飘香的瀑布。
山路弯弯,草木芊芊。夹道野花密密麻麻,五彩缤纷,如霞似染。天空莹蓝欲滴,眼帘碧意弥漫,空气中鲜绿流淌,暗香浮动。暮春的周岩,是被新翠揉成的,是被浓香织就的。
周岩原系文成县周山畲族乡的一个民族村,2003年,与东山寮合并为双新村。这里,山僻水寂,地少土瘠,先天条件尤为恶劣。山上多岩石,多悬崖,地势壁立,峻峭而嶙峋。三个自然村的名字全含着“岩”,分别叫岩洞、岩仓和白岩漈。民谣云:“开门见岩头,走路踩岩头,掘地碰岩头,岩头满山头。”居民是清一色姓雷、钟、蓝的山哈人,鼎盛时期全村人丁逾三百。植被多属灌丛,除了在凹洼处长少许茅竹、老头松之外,便是檵木、小儿根、蓝天根、爬山虎和蕨类植物的天下了。
这次活动的发起人是好友阿斌,说当地欲开发乡村旅游,特地邀请县内的一批笔杆子去出谋献策,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前去凑个热闹。阿斌是我妻四叶的初中同学,老家在东山寮,现在温州经商,是个热心肠,平时与我们多有交往,我不好意思推托,便欣然前往。
一行人到了东山寮,先在村文化礼堂喝了一会茶,然后一路盘山而上,赴周岩实地考察。
周岩如三只吊在东山寮顶上的松鼠,藏在树林中,隐在云雾里。首先经过白岩漈自然村。路是三尺宽的水泥路,事先打扫过,像条往横山草木深处里爬行的长虫,蜿蜒却平整。村子早已荒芜,放眼望去,残墙断壁,杂草丛生,满目苍凉。惟见一座红砖黑瓦的旧房子,仍在路边像模像样地站着。房子已然人去楼空,不闻狗吠,不见鸡鸣,墙脚边,石阶上,青苔绿得冒油,在滋滋生长。屋后斜着一棵老树,花如米粒,开得雪白雪白,一派“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的景象。
在白崖漈至岩仓的路上,遇到了一片茶林。
给我当向导的是个穿盛装的山哈女子,披红挂绿,眉清目秀,能说会道,笑靥如花。她叫蓝秀丽,对我很热情,一问询,才知她自小就与四叶认识。她说,这片茶山,就是今天要考察的重点。
茶林长在石仓山的山崖上。石仓山又陡又高,一望透天,深不见底,呈七八十度,几乎是垂直的,犹如一堵峻险欲倾的通天之墙。茶园是一横横、一道道、一层层从山顶逐级向山下直落下去的,仿佛是神仙用刻刀在壁立的山体上雕刻出来的等高线,仿佛是生命在垂直极限处写下的不朽诗行,仿佛是一道从悬崖顶上奔泻下来的绿色瀑布,硬生生而又活脱脱地将险峻驯服成了萌发生机的田园。
江南多茶,我曾见过不少线条舒缓的茶山和茶海,但从未遇到过像这样镶嵌在山崖峭壁上的茶圃。茶圃层层叠叠,每层仅种一行茶。茶林长得并不高大,几乎每一棵茶,都长在薄土上,砂石里,岩缝中,树干瘦筋筋的,显得分外苍劲。茶香异常浓郁,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醉人的清香迎面扑来。临近了,茶香更浓,浓得近乎粘稠,浓得野蛮霸道,直往人的口鼻里钻,在喉头凝成一团化不开的春。于是,这一挂凝固的翠绿便变成了飘香的瀑布。
我无比惊讶。看样子,这些茶树都有一大把年纪了。我问此茶是不是天生的?蓝秀丽说,不是的,这片茶山是学大寨时的产物,也是她奶奶的杰作。我问她奶奶是谁?她说是雷春花。
一听到雷春花之名,我顿时好像触电了一样,不由心头一热。周山乡是四叶工作的首站,而她当初所驻的村便是周岩村,更巧的是,雷春花居然还是她的老房东呢。
想当年,雷春花可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她是岩洞人,因她家地处偏僻,在大革命时期便成了中共平西区委的堡垒户。早在1939年冬,她丈夫蓝天保就成了中共党员。1946年,蓝天保不幸落入魔掌,敌人用尽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铁针扎指等酷刑,对其逼供,甚至用刺刀捅死他刚出生三天的儿子,他仍坚贞不屈,拒不泄露我党的秘密,最后壮烈牺牲,年仅二十三岁。
丈夫遇难后,雷春花毅然加入了党组织,负责人员接待,站岗放哨,传递情报等工作。解放后,她担任村妇女主任,致力于土改、婚姻法宣传和村庄发展。尤其是在农业学大寨期间,她带领全村妇女,与男社员同工同酬,栉风沐雨,战天斗地,硬是用锄头、钢钎、铁锤和血汗,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开凿出了一条条墨线般的水平带,到白岩漈的山脚下挑来一担担泥土,然后栽下一棵棵茶苗,形成了这一片茶林。1957年,她光荣当选为全国少数民族代表。1961年,她登上天安门城楼,出席国庆观礼活动,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
这片茶林,既是奇迹,更是山哈人的精神象征。蓝秀丽说,这片阶梯形的茶园,面积达20公顷,或长或短共计170级,共挑土约6.7万担,以路程计算,拓荒者光来回挑土就走了13.4万华里。
怎不令人感慨?原本死寂冷硬的崖壁,因为曾经一代人为之倾尽了洪荒之力,使泥土有了藏身之处,使茶苗有了栖息之地,加之山中雨水绵绵,种茶人日复一日的汗水浇灌,于是,小苗渐渐长大。于是,这道奇特的、庞大的,绿色的、飘香的瀑布便永远地凝固在这片曾经被春雷打过、野火烧过的山崖上了。
这条会飘香的连天巨瀑,是无数双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向绝境索要的生机,是汗水滴落在石头缝里长出的希望,是人与自然角力后达成的、惊心动魄的和谐。
参观罢老茶林,大家分成了两拨,多数人去寻幽探胜,蓝秀丽领着我去岩洞看她奶奶的故居。
通向雷春花家的路,是一条往下延伸的小径。小径如曲梯,淹没在杂草之中。蓝秀丽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跟着。野草蓬勃又疯狂。遇到很多的苦菜,单个顶,竹叶米,疑似史前植物,嫩硕,肥大。遇到很多春笋,或高或低,裹着灰壳,有的断了笋顶,应该是被猴子掰断的。遇到几蓬牛奶株,根部竟有碗口粗,它们本是匍匐在地上生的,想不到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们一路分花拂草,逐级而下,十几分钟后,便来到了故居。
事前,蓝秀丽就告诉我,老屋已经废了,但当抵达现场时,我仍不敢相信废得如此不堪。四叶曾多次跟我说过,雷春花的房子是一栋很大的黑瓦房,四五间,两层高,石砌的墙,木柱木壁木地板,中间是像间,斜着木楼梯,楼梯下搁着牛轭和木犁,壁边摆着石磨和青石臼,还有一台大风车。而眼前的景象,仅残墙一围,门台半截,整个屋基,满是矮灌,遍地绿芒,荆棘横行……
如今的岩洞自然村,与白岩漈、石仓一样,人烟消失殆尽,草木卷土重来,成了新的主人。蓝秀丽说,早在多年前,富起来的周岩人都搬到山下去了。返回路上,她的眼睛湿了。她说感到很愧疚,没有保护好故居,愧对奶奶和爷爷了。我对她说,不必难过,你爷爷奶奶为革命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吗,如果他们在天有灵,定然会十分欣慰的。
离开周岩的时候,我感到那悬挂在山崖上的茶香,变得更加浓郁和悠远了。临别时,阿斌送我两盒茶,是红茶,名叫“畲三石”,是用那片老茶林的茶叶制成的。不需品,我就知道这茶叶一定会格外芬芳,因为它是绿色的,又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