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小院又飘槐花香(散文)
前几天收拾冰箱,看到五一带回来的槐花苦累还没吃,心里一阵愧疚,这是母亲专门为馋这一口的我而做。记得到家时,看到槐花又开了,香气袭人。我站在小院里,望着那棵老槐树,花枝低垂,几乎要触到地面。蜜蜂嗡嗡地闹着,在花间穿梭。“真香,好想吃啊。”母亲听到我不自主说出的话,就又给我做了苦累。
老槐树是小院的灵魂。打我记事起,它便站在那里,粗壮的树干上沟壑纵横,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冠极大,夏日里能遮住大半个院子。花开的时节,香气便从枝头溢出,浸透了每一寸空气。母亲常在这时搬个小凳,坐在树下择菜,我则趴在石桌上写作业,偶尔抬头,便能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年我五岁,槐花开得正盛。放学回家,远远就闻到了那股甜香。推开院门,却见树下站着东邻傻二嫂,穿着件褪了色的蓝布衫,正踮着脚摘槐花。见我进来,她局促地搓了搓手,脸上堆出几分讨好的笑。
“你回来啦?我只摘了一点……”她怯怯地说,但她的竹篮里明明都满得快掉出来了。
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时我的家境也一般,而我又特别喜欢吃,看到她摘那么多,心里很不高兴。傻二嫂约莫四十岁出头,身材瘦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却亮得出奇。她说话尖声尖气,像病猫发出的嘶鸣。
母亲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个铁筛子。“回来了?快去洗手,一会儿吃饭。”又转向傻二嫂:“她二嫂,你随便摘,我中午蒸槐花苦累,待会儿你拿点回去,给孩子们吃。”
傻二嫂裂开嘴傻笑,反而不摘了,擓着篮子就往我家厨房里走,看母亲把煞了水的槐花拌上面粉,用筷子搅拌。那眼神便露出贪婪的光芒,嘴唇都抿了几抿。
半个钟头后,槐花苦累端上了桌,母亲从罐子里舀出一点葱花熟油,又倒上一点已备好的香油蒜泥,那缀着白色的槐花苦累顿时香气扑鼻。母亲刚拌好,傻二嫂比我还快,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烫得她直呵气。
“她二嫂子,慢点,别烫着。”母亲轻声说道,看我噘着嘴脸上有了怒气,又接着说:“蒸了这么多呢,别急。你二嫂子不会做,就让她先吃点吧。”
“好吃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二嫂子鼓着嘴,使劲地点点头,接着又夹了一筷子。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太好吃了,娘,长大我也要做。”我可不想像二嫂子那样,想吃点啥都不会做。
“婶子,我……”二嫂子吃了半饱,突然停下,好像才想起家里还在换饿的三个孩子。
“她二嫂子,放心吧,孩子们的我都单盛出来了。”母亲没等二嫂子说完,就端起放在一旁的满盆槐花苦累。
母亲为了补贴吃食,等槐花落了,又摘嫩榆钱做窝头;夏天到了,她还会采来苋菜,拌凉菜,蒸包子;秋天里,她又忙着腌制萝卜、红薯。小院里总是飘着不同的香气,而母亲,便永远是这香气的制造者。
母亲不管做了什么,都惦记着隔壁的傻二嫂。别看是邻居,我缺很少去她家,嫌她傻,好多人也都说她家里特别脏。我只从别人那里知道,她丈夫不太精细,又爱赌博,但在邻村的一个瓦场里上班,能挣点钱。每月发工资的日子,二嫂子都得跟丈夫干一架,只为了要过来点家用。二嫂子生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相对于两个弟弟稍正常一些。二嫂子两口子干架时,大女儿总是悄悄躲出去,两个儿子反而在帮忙二嫂子。
有一年冬天,二嫂子的大儿子来我家,进门就问我娘有没有槐花苦累,还说他娘不让过来,是因为冬天谁家都没有槐花。他却不信。
“孩子,大娘家也没有,等来春有槐花了,大娘就给你蒸哈。”听母亲这样说,才噘着嘴很不高兴地回去了。
春天再来时,槐花依旧开得热闹,二嫂子却像变了个人。她依然早起晚睡,但眼里的光不见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有一次,我看见她站在槐树下,望着满树的白花,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二嫂子,你怎么了?”我问。
她慌忙擦掉眼泪,强笑道:“没事,就是想我娘了。我娘家也有棵大槐树,花开的时候,她总给我蒸槐花饼吃。”听到这,我信了母亲的话:你二嫂子就是心眼实,不是傻。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陪她站着。微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雪。
五月里的一天,母亲差我去给二嫂子家送几个野菜包子,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推门进去,只见二嫂子蜷缩在床上,脸色蜡黄,额头上全是汗。
“二嫂子!”我吓了一跳,“你生病了?二哥呢?又上工了?孩子们呢?”
她虚弱地摇摇头:“没事,就是受了点风寒。”说着,眼圈红了:“唉,没个能指上的。”
我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立刻请了大夫,又让我跟着去抓药。
那些天,我每天放学都去看二嫂子,给她带些吃的。她的家里阴暗潮湿,已穷得家徒四壁,只有床上铺着打补丁的床单及炕角的一个包袱。
“明玉,你往后别来了,这里脏。”她总是这样说,却又在我离开时,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有天我去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二嫂子的大儿子。他正在翻二嫂子的包袱,见我来,神色慌张地溜走了。二嫂子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他把我的钱都拿走了,”她哑着嗓子说:“连药钱都不留。”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没关系,我二哥不是还挣着钱的嘛。”
二嫂子的病情时好时坏。槐花谢了,结了青青的槐角。槐角成熟了,爆开黑色的种子。秋风起了,树叶开始泛黄。二嫂子缺始终再没来过我们家。
深秋的一个早晨,二嫂子的女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二嫂子不行了,说她娘有话想跟我的母亲说。母亲过去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浑浊的眼睛望着母亲。
她死后,二哥草草办了丧事,更是不着家了。后来,我们家修盖了新房,筑起了围墙,渐渐断了与他们家的来往。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五一我回到老家,与母亲说起当年的故事。槐花依旧,我摘下一盆槐花,想学着母亲的样子,为母亲蒸一锅槐花苦累。可是母亲心疼我,还是拖着不太方便的身子,为我蒸了一锅,并专门为我带回来一些。
母亲拌好时,香气弥漫,一如小时候的味道。我尝了一口,忽然明白,只要母亲在,这让人难以忘怀的香气就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