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蕉叶垂泪泣诀别(小说)
怀素到书堂寺这些年来,过得倒也潇洒,不仅跟着伯祖父惠融禅师学习书法颇有进展,还与他去书堂寺附近的岐山头教书取得了成效,在他们的教导下,当地出了不少秀才、举人,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感激,慢慢有了点名气。
那天艳阳高照,书堂寺外鸟语声声,徐徐微风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柔情,让人有些浮想联翩。
此时怀素正与伯祖父走出寺院的大门,去岐山头讲课。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去目的地必经的路口。他暗自吃惊,躲,已经来不及,他知道她的个性,这次再不见她一面,很可能会闹出什么乱子来。这可是佛门之地,男女之事更不可染指。于是他对伯祖父说忽然内急,请他先去,自己随后就到。
那女孩似乎早明白他的心思,见他们出现在寺院的大门口,就很快退到旁边的芭蕉树下隐蔽起来。等伯祖父远去后,怀素迅速走到那女孩跟前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施主怎么又来了?”
那姑娘一听到怀素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称呼自己为“施主”就不由扑哧一笑,觉得怀素说这番话的表情好生滑稽,然后道:“不就是看看你嘛。”说完一脸羞涩。
那姑娘不是别人,是怀素的发小、邻居小景。几年转眼过去,小景愈发高挑,眼含春水,脸生粉蕾,唯恐她说话太久甜美的声音会引来蜜蜂。
怀素不想耽误太久,快言快语:“施主前来见我很不得体。施主乃世俗之人,我乃僧人,我们不是一路人,请施主以后不要再找本僧!被人发现本僧会被逐出佛门的。”
小景不以为然,心想,被逐出才好呢!正想把一篮东西递给怀素:“这些鸡蛋给你补补。”怀素立马推开说:“谢谢施主的好意!有求施主,以后别来找本僧,好吗?伯祖父正等着本僧有事呢。”
见怀素急急忙忙离开,即使没有聊得开心,她觉得能见上一面也是幸福的,便丢下那一篮鸡蛋,有些不舍地向怀素挥别,也像是与蕉叶挥别。
怀素眼前显现刚才那一篮鸡蛋的影子,不由得回想起几年前同样是她送他鸡蛋的情景。
那时他还没出家。有一天小景手握着一片四周卷起来的芭蕉叶,兴冲冲地向他走来。见她过来,他装作没看见,继续挥笔在门前的石头上写字。待小景走近,没等她开口,他突然转身举起笔就在她脸上画了一圈。她的眉毛、眼睛、脸立即变黑,像个怪物,特别是下巴,像刚长出的胡须,吓得小景“哇”的大哭起来,手一松,卷起的芭蕉叶“啪”的一声掉在坚硬的地上,散开的部分流出一片黏黏糊糊的东西。此时小景哭得更凶了:“还我的鸡蛋!还我的鸡蛋!”一串串黑眼泪往下流,像极了黑脸巫婆。
怀素见状,深感不妙,一面想伸手给她擦拭,一面忍不住偷笑。小景的母亲听到哭声,跑出来一看,气得大声说得要怀素父母好好管教管教,否则不得安生!
当然,那次遭到父亲的臭骂和批评,要他向小景道了歉,并保证不可再犯。
事后怀素才明白,原来小景那天摔烂的鸡蛋是她避着父母,特意送给自己吃的。不过,好在小景是个不记仇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又会像平时一样跟他玩。
怀素知道小景人好,对他也很好。他自幼家贫,体弱多病,衣衫褴褛,邋里邋遢不说,还叛逆、调皮捣蛋,不是扯掉东家的瓜秧、捅破西家的窗户,就是欺负她,因此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小景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甩不开,家里有好吃的总偷偷塞给他,凡能写字的东西也送给他,并常说他的字写得好。但怀素非但不领情,反而动不动就搞些恶作剧吓唬她,可越吓唬她的胆子似乎越大,以至于出家书堂寺这些年,即使他每次都避而不见,她也坚持来找。起初他并不知道小景做这一切为了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懵懵懂懂的他逐渐明白了她的心思。他知道他们不可能,所以今天见她就是为了让她到此为止。
想起作弄她时有些开心,但甩不开她时又很烦。
五年后怀素因不守清规戒律,数次酒阑兴起就在寺院的墙上、衣服、器皿上乱写乱画、不听劝阻,加之伯祖父惠融禅师圆寂,被住持逐出书堂寺。
得知此消息的小景高兴得一夜没睡。她不失时机地劝他顺着这个机会还俗。还说,你虽然是个和尚,但喝酒吃肉与常人无异,倒不如还俗,直接做个俗人痛快,到时立业成家,续钱家香火,了却父母心愿,不更好么?
这一席话令怀素五味杂陈。他心中的苦与伤,挚爱与追求,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他不答不辩,我行我素,毅然决然去了龙兴寺。
两年后,他离开龙兴寺,“自建”了绿天庵。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有的会被时间之水慢慢冲淡,有的不淡反浓。
小景对怀素的情感浓淡自知,也像一个黑色幽默。他虽然随性、狂放不羁、在佛不事佛……在外人看来毛病多多,但在她眼里都是优点,它们似一股魔力牵引着自己跟随、靠近他。更何况,他勤奋好学、天赋异禀,相信不久他会在书艺的道路上大放异彩。
真是造化弄人,怀素越拒绝、躲避,她越缠着不放,大有非他不嫁之势。小景父母知道后,觉得自己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居然爱上一个破烂不堪的和尚,败坏家风、令人不齿,于是极力反对……
怀素经过盘板皆穿、蕉叶练字后,书艺猛进,名声大噪。二十六岁那年,为了寻求突破,使自己的书艺达到更高境界,他决定远游他乡拜师会友。此外,这次西游上国还有另一个原因。
许是天空悄悄堆满了乌云,那天夜得格外早,像在酝酿什么。绿天庵周遭慢慢安静下来,没有诵经声和木鱼声,只有芭蕉叶像在静静地想着心事,令这闷热的夜显得更加虚静。
小景异常焦急地约了怀素。
在很隐蔽的一角,几棵芭蕉树围成一小片空地,他们偷偷地坐在中间。旁边是一棵四米多高的芭蕉树王,它见证了怀素数年如一日孤独修行,在这些叶片上笔走龙蛇、恣意挥洒心情的情景。他们好久没这样近距离面对面了。自小景父母知道她喜欢怀素后,坚决反对,“威逼利诱”不起作用,就不断为她物色对象。最近,他们逼迫要她过两天与李姓的公子成婚。虽说对方有钱有势,人才也不错,但她就是不喜欢。父母见她不从,于是以死相逼。在这紧要关头,她约了怀素,决定最后一搏。
她将自己对怀素的感情及父母为她找对象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然后含泪的双眸紧紧盯着怀素。
怀素双手合十,顺水推舟:“阿弥陀佛!恭喜施主!施主确实应该嫁人了。贫僧不敢耽误施主。”这些好像都是为她着想,但她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
怀素说这样的话既是她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但她更多的还是抱有幻想,不由自主地说:“为什么要这样?还俗不好吗?”
怀素接着说:“感谢施主一直以来对贫僧的施舍。施主应该明白,贫僧家境不好,加上贫僧自由放荡惯了,没有责任心,负不起家庭的责任,也不想被家庭拖累。总之,贫僧不适合施主,只适合做和尚,这是贫僧的命。贫僧对不起施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语气柔软却决绝。
一阵风吹来,芭蕉叶轻拂在小景的脸上,像无数把温柔的刀刺进她心尖。眼泪始终在眼眶打转。她原本以为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怀素应该被她的真情打动,放弃执念,走出佛门,与她结为伉俪。现在看来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们之间永远隔着“贫僧”和“施主”的距离,一生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她只能与不爱的人结婚,与爱的人……
对于小景的这份真情,怀素不是完全没动过心,而是他的挚爱、梦想和那个不可与她言说的秘密驱使他必须斩断情丝,去除妄念,轻装前行。今晚在这些陪伴他无数酷暑严寒、透着无染禅意的芭蕉叶下,给她苦苦坚持多年的爱情判了死刑,也给他们的孽缘做了了断。
又一阵风吹来,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雨。
一个哭着离去,一个默念:“阿弥陀佛!愿施主安好!”
垂泪的蕉叶像在轻摇惋叹:叶片不知蕉心意,风雨声声催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