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铁苋菜(散文)
细雨蒙蒙的周末,我驱车进山,不为别的,只为看看那宛如水墨江南的雨后风景。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雨丝斜织,将远山近树都笼在一层薄纱里。偶然路过一处废弃的园子,停车走了进去,院里杂草丛生。不经意间,发现丛生的杂草中,却有一片片铁苋菜在雨中挺立,叶尖顶着水珠,晶莹剔透,鲜嫩得叫人垂涎。
我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叶片,凉意便从指尖蔓延开来。这是铁苋菜,苋菜的一种,我认得。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野地里采它,既当粮又当菜,还当营养品。母亲说铁苋菜是补铁的好东西。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说的并不完全对。铁苋菜有血见愁、长寿菜等几十种叫法,因其茎叶赤紫似铁,为苋菜之属而得名。铁苋菜具有清热利湿、凉血解毒、消积的功效,现代研究表明铁苋菜具有抗菌、抗炎、平喘、增加血小板数量、止泻等药用。又因铁苋菜中含有比牛奶更能充分被人体吸收的蛋白质,胡萝卜素含量很高,铁和钙的含量远高于菠菜,可为人体提供丰富的营养物质,有利于强身健体,提高机体的免疫力,更有“长寿菜”之称,为新鲜蔬菜中的佼佼者。
可是,那时我总嫌它味儿苦又涩口,宁可饿肚子,也不喜欢吃。母亲便变着样子做,尤其是用它做馅儿包了野菜团子,才彻底征服了我的味蕾和我的胃,渐渐对它感起兴趣来。
想起菜团子,我忽然起了自己动手包饺子的念头。从中学就开始吃食堂,后来成了家,开始做饭。但自小女住校离开家后,我又继续吃食堂十多年了,厨艺早已生疏,但此刻却莫名想亲手和面、剁馅、包捏。这冲动来得突然,却又不容抗拒。我冒雨采了一大把铁苋菜,小心包好。
饺子和大锅菜,是老家人待客的主要饭食。尽管多年不做,包饺子还是不在话下。在厨房里,我顺畅地和着面,为了避免粘盆,又蘸了一点食用油。我一直记得母亲教我第一次和面的样子——她一手加水,一手揉搓,嘴里还念叨着“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老话。面团在她手下服服帖帖,不消片刻就光滑如绸缎,放在一边醒着。趁这功夫,再去准备馅儿料。
我又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将铁苋菜洗净焯水,那股熟悉的青涩气味弥漫开来。接着将菜捞出过凉,挤干水分,细细剁碎。刀工不及母亲利落,她剁馅时刀声如骤雨,节奏分明。我选择切碎,再按住刀柄快速地轮流将两头抬起按下,避免了“叮当”做响影响邻居。肉馅是现成的,拌入菜末,加盐、酱油、香油,再打一个鸡蛋。记得母亲总说:“馅要顺一个方向搅,这样才上劲。”我照做,手臂很快酸了,却见馅料依然松散,远不如母亲搅出的那般黏糯有弹性。
包饺子很是顺利。擀皮子是我最拿手的,小时候过年包饺子,我就负责擀面皮。我一个人擀,可以供母亲和姐姐两个人包,而且我擀的面皮厚薄均匀,中间略厚,边缘较薄。但我包的饺子要么露馅,要么扁塌,品相有点差,排在盖帘上像一群残兵败将。母亲包的饺子则个个挺括,褶子细密如花边,立在盖帘上像一队队小元宝。
水开了,我将饺子下锅。母亲煮饺子要加三次凉水,说是“三滚饺子两滚面”。我数着次数,却还是煮破了几个。这都怨空调风吹干了面皮,没捏太瓷实,捞出的饺子就难免皮开肉绽,铁苋菜的绿和肉馅的粉混在汤里,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夹起一个完整的饺子送入口中,铁苋菜特有的涩味仍在,却让我鼻头一酸。这味道太像母亲的手艺了。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给母亲打电话了。母亲常嘱咐我不用挂记她,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还真就只照顾我自己了。吃着这铁苋菜的饺子,我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想起母亲。食堂的饭菜再精致,也抵不过这一口粗陋的家常味。
铁苋菜在乡下又叫“长寿菜”,母亲常说它铁含量高,补血最好。我幼时贫血,她便变着法子让我多吃。夏天凉拌,冬日做汤,春秋则包饺子。我总嫌它涩,她便哄我:“吃了这个,脸色红润,比擦了红粉儿还好看。”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渐渐忘了这味道。如今一口咬下,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记得中考那年,我熬夜复习,母亲有时会做一碗铁苋菜汤面。可我不耐烦,扔下一句“别打扰我!”就不再搭理母亲。她默默放下碗,轻手轻脚地退出。等我回过神来,汤面已微凉。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安了家。有一年接母亲来住,她在我阳台上种了几盆铁苋菜,说是随时可以掐嫩叶做给我吃。我笑她老土,城里什么菜买不到?她只是笑笑,依然每日浇水照料。母亲临走前,还念叨着要再给我种一盆。
雨还在下,敲打着厨房的窗子。我慢慢吃着饺子,铁苋菜的涩在舌尖化开,竟品出一丝回甘。母亲说过,这菜越嚼越甜,当时我不信,现在懂了。有些味道,需要时光的发酵才能体会。
冰箱里还剩些馅料,我决定明天再包一次。这次要更用心些,和面时想着母亲的力道,剁馅时记着她的节奏,包捏时模仿她的手法。虽然永远不及她手艺的十分之一,但总归是自己的心意。
铁苋菜在雨中的样子,让我母亲站在老屋门口送我离家的身影——瘦小却坚强,平凡中透着坚韧。这不起眼的野菜,承载着太多记忆。它不如山珍海味名贵,却能在最不经意时,给人最深的慰藉。
昨天,我收拾着厨房,忽然在抽屉深处发现一个旧铁盒,打开一看,竟是母亲留下的苋菜种子,包在一张油纸里,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红苋菜,清明种,六月收。”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那些黑色的种粒上。
明年春天,我要在阳台上种一盆苋菜。等它长成了,就学着母亲的法子,做给朋友们吃。我会告诉他们,这菜虽然有点涩苦,可是越嚼越甜,就像生活,就像记忆,就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