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东北女人(微小说)
东北人,出了名的豪爽,讲义气。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东北,看大兴安岭、雾凇,干雪仗,冬捕查干湖,饮东北烧酒,说高亢的东北话。读小学时,唱《松花江上》,我们歌声凄怆,把万里之外的松花江,唱起惊涛骇浪。
我楼上,住着一个东北女人。她粗壮,很矮,我没看清过她的脸,大体上是磨盘形,经常背一个包,熹微中出去,黑夜里回来。她儿子,六七岁,口头禅是“干哈”,是她四川籍的丈夫在带。上楼时,两父子叽叽喳喳,小男孩踢我们家门,等我开了门,小男孩已经在楼上自己家里尖叫了。
我和他爸爸遇着拉过两次闲话。他矮个子,浅平头,说话轻声细语,像姑娘一样,他在旅行社上班,开一辆“乐驰”牌小型汽车,车停在小区,基本没有动过。
这天,男孩又踢门,一双小眼睛亮闪着,两个酒窝尖尖的,一进门,便脱鞋,“姐姐呢”,女儿迎出来,两个小孩子欢喜得叫鹊子一样。
我请他吃东西,他一律拒绝,“我妈妈教的”。
我坐在沙发上,“小朋友,爸爸呢?”
“玩,他就知道玩。”男孩摆布着女儿的毛绒猴子玩具,头也不抬。
“你爸爸爱你吗?”
“不知道。”
“你爱你爸爸吗?”
“谁爱他啊,垃圾。”
我一惊,“谁告诉你的?”
“妈妈。”
有这样的妈妈?教孩子恨父亲?东北人这样?
有一天我很晚到家,妻告诉我,东北女人到我们家拉了一晚上家常,刚刚上楼。东北女人,本科毕业,在饲料厂上班,饲料厂离城四十多公里,她挤公交车上下班。妻说,东北女人说她在厂里技术上如何重要,哪个同事又如何脑残,然后说她如何辛酸、善于谋划,丈夫如何无能、个矮,没有她,丈夫只有去捡垃圾,又说公婆刻薄、小姑子吝啬,最后她说坚决离婚。
本科生?饲料厂?不像。离婚,凭你的容貌素质,你可能找到好的吗?第二天,在楼梯中遇着她,我低头擦身而过,小男孩叫“叔叔”,我默然不应。从那以后,楼上楼下,形同路人。
那辆“乐驰”小车,孤零零地一动不动,车周周,长起了杂草。我经常在夜晚时,看到东北女人领着孩子,从街上回小区,男孩一手拿零食,一手拿玩具,东北女人,从脖子到膝盖,挂一条宽大的火红围巾,她拿一把烤串,雄壮地走和吃。
日子,继续平静地过着。
一个星期天,我们在晨曦的睡梦中。突然,楼上地动山摇,楼似乎要塌,我们惊坐起,只听到楼上各种轰倒撞击之声,然后是轰轰杂乱脚步声,再然后听见尖利的一声女子叫,“啊……”,之后,就恢复了宁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女人遇害?我夺门而出,冲到楼上,只见房门紧闭,我贴上耳朵侦听,突然,里面又轰动起来,重重的脚步追击的声音,非常杂乱,突然,门哐当一声被冲开了,我闪开一道,只见丈夫奔逃出来,手搭楼梯往下飞落——我跨脚冲进去——东北女人昂首挺胸立在屋当中,紧攥一把带血菜刀,她的胸脯,鼓得像青蛙一样,“老爷们,跑什么?”东北女人的脸上,有一个绯红的巴掌印。
妻,也紧跟上来了,把东北女人手中的刀掰出来,去把小男孩找出来,扶着她们坐在沙发上,妻问,“咋的了?”
东北女人的声音,掀翻楼顶,“狗杂种,叫他离,死活不肯,班也不上,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早贪黑,我是养了两个儿子吗?啊,我是?”
“不是在旅行社上班吗?”妻问。
“早就被人家开了……天天在家打游戏,进茶馆,借钱打麻将,找我要钱打,无数次催他找工作,他不,啊,我还要帮他还一屁股赌债,你说,我嫁的,我嫁的是啥人,我这是啥子命……”
“嗷嗷嗷……”东北女人,突然昂头哭起来,哭得我们都瘆得慌,我妻,递给她一把纸巾,她把纸攥在手中。
“我也是想,反正遇到了,没办法,他总还是儿子父亲,想他会变好,没想他越来越过分,每天不开口,一开口就找我要钱……昨天我加班,回来很晚,儿子一个人在家,中午饭没有吃,晚饭自己泡方便面……”东北女人一把把身边的儿子拉过去抱在怀里,小男孩两只小手,紧抓住妈妈粗腰上的衣服,两娘母抱头哇哇大哭起来,小孩子的哭声盖过了东北女人的粗嚎。
后来,我和妻出来下楼,看见楼梯上,一路血点点。
这以后,“乐驰”小车再也没有动过,静静地趴着。又过了很久,那个位置上,小车不见了,一圈杂草依然还在,只是在秋冬季节变得枯黄。
有一天中午,“乐驰”车开回了小区,驾车的是东北女人的丈夫,那条火红的宽大围巾,围在他脖上,他脸上一道长疤,他的脸是中国地图,那道疤,就是那条从黑河到腾冲的降水线。我当时很是骇然。
有一天,我开车早出,天气寒冷,小区里,漆黑一片,车前两束灯光,掘出两条明亮隧洞。隧洞中,东北女人,背着沉沉的包,朝小区大门走,她粗壮的身体,背着那个包,两只手,一只插进衣兜,一只垂着,这么早,像行军。车驶过,我盯着后视镜,镜里的东北女人,低头,弓腰,往前迈步。车越驶越远,镜里的东北女人,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但我分明感觉,她在我心中无比清晰,她在大踏步朝前走。车灯,照耀前路,很亮,很远。
今年冬天,我要畅旅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