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苦婆婆(散文)
娜姑婆是老妈娘家一个出了五服的长辈,我们都称她姑太太。那可是一个识文断字儿的老太太,一个最会讲故事的高手。
七十年了,那个时候,我可盼着她来啦!她盘腿坐在炕上,我的小身子也趴在炕上。她慈眉善目一挤,眯出的那种浓浓的爱,也叫我一下子就用两只小手,托起了腮帮子,瞪起了小黑豆眼儿,不转眸子盯住了她的脸。随着那亲切的乡音,像涓涓的溪水,瞬间就润入了我的心,牵住了我的魂。就觉着她脸上那密密麻麻的麻子坑儿里,也盛着满满的,都是好听的,讲也讲不完的故事。
那是一个春风春雨憋了一冬,正轮番展示自己魅力的热闹季节。大院儿里那棵老榆树,枝枝叉叉上挂着的榆树钱儿,也都鼓起了腮帮子,就要咧开嘴笑了。老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笸箩筐野菜进来了。
侄孙女,你可是挖回来了好东西呀,这个婆婆丁吃着不光清口,还能治病哪!
啥?婆婆丁?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儿,就迫不及待地扒拉起笸箩筐里的野菜来。叶子倒是嫩莹莹的挺绿、挺长,可两边全都是锯锯齿儿,有点儿像小人书里画的,妖怪们使的狼牙棒,一点儿都不好看!
小四子,面相是丑了些,可她却是个宝贝啊!你想不想听我讲一个她的故事啊?
哈,姑太太又要讲故事啦,想听想听!我甩掉了小鞋,急急爬上炕,又趴下了小身子,凑到了她那缠着黑腿带子,穿着小白袜的“三寸金莲”跟前。
从前哪,有这么一家人,婆婆歪的不上线儿,成天总给那个叫丁丁的儿媳妇气受。赶上闹春荒,家断了顿儿,婆婆就打发她上山挖野菜。媳妇哪敢不从啊,就挖回来这个婆婆丁。哦,因为这个婆婆丁,是春天最早长出来的野菜。可婆婆却发了疯,俺要吃苋儿菜,谁叫你挖了这么些野草!这个老刁婆是含着精细使糊涂呀,明明知道苋儿菜还得两个月才能有,就故意找茬儿折腾人。她勉强吃了几口就睡下了。谁想第二天就逼儿子休儿媳妇,还告进了衙门,说是媳妇存心要害死她!
也该媳妇的运气好,遇上了一个青天大老爷。问,你说她要害死你,证据呢?老太婆就指着自己胸口,说两边都长出来疔疮了。大老爷就找了个老太太当堂查看,果然都出了大泡。不过再看周围,已经早就有了挠过的旧疤痕了。大老爷就又问媳妇,媳妇回答得理直气壮,俺娘家爹是乡里的郎中,他一直都说春天吃这种野菜,不光能充饥,还能清火解毒。大老爷又差衙役找了全城最有名的郎中上堂验证。没想到,这个郎中啊呀了一声,指着歪老太婆就骂起来,你是要眼喘气,还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良心叫狗吃啦?怪不得两个乳房都长大疔!这个野菜能清火解毒,是匝咕疔疮最对症的药。这些新起的泡,是吃了它往外表毒呢!
歪婆婆这一回可真是歪到了地方,青天大老爷命衙役当场掌嘴二十,再叫你歪着嘴,蜷着舌根胡说!反第二遭,看不拔了你的舌头!
啊呀!太好啦,太出气啦,姑太太,我就乐听这样的故事!那后来为啥这个野菜又叫了婆婆丁呢?
噢,我明白了,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野菜,引起了婆婆和丁丁两个人打了官司,就叫了婆婆丁啊?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姑太太爱抚地刮了刮我的小鼻子。
那天晚上,老妈叫我们蘸豆瓣酱吃婆婆丁,喝大碴子粥。我往嘴里一塞,差点儿没吐出来,
太苦啦,不好吃,一点儿都不好吃!照榆树钱儿差远啦!
你姑太不都跟你说了吗?多吃婆婆丁,脑瓜更聪明。不把苦来尝,哪知大饼子香!可不管妈和姑太太把婆婆丁夸得像仙草,我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能行吗?紧接着那个三年困难时期的日子,婆婆丁倒真成了一开春的桌上宾啦!粮食不够吃,妈就把野菜洗干净,再下开水锅焯,剁碎了,掺进那点儿少得可怜的黄豆面儿,做“小豆腐”。再不就攥成个圆球,滚上一层薄薄的干苞米面儿,做菜团子。我呢,嘴撅得能挂个油瓶子,老妈甩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不是不乐意吃吗?那就饿着吧!
好在,苦日子跟夏天的雷阵雨似的,下过了,太阳立马就出来了。进了八十年代,家家的餐桌上,野菜彻底没了影儿。可乐尝百味儿的舌头却犯了“贱”,跟相声里说的那个朱元璋,皇宫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又想起了当年住破庙喝的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啦!人们又怀念起那虽然苦了吧唧,却又清心爽口的婆婆丁了。
当年是嫌苦不乐意吃,不吃就没别的吃,就得死挺着饿肚子。现在却又是没了苦,还主动去自找苦吃。上早市儿撒磨,三块钱、五块钱的,论两上秤称着买。婆婆丁的身价儿,一到春风吹冰排,咕蛹着开江的日子,就跟江边放的风筝似的,扶摇直上了。甚至比那些菜农们刻意侍弄的细菜还贵。可小摊儿前面,却还是络绎不绝地不乏买主。想想人们的“贱”,犯的可真是不轻啊!
不过,细细回思,倒也能想得明白。婆婆丁虽苦,可她终归是天赐的“仙草”。既能帮人们渡荒年解饿充饥,又能助人们富而生腻调剂味蕾。还能供人们入药疗治病痛……我突然觉得,如果说,那一直都在心里晃动了好几十年的娜姑太,是我人之初的喜婆婆,那这个婆婆丁,不也是一位值得讴歌尊崇的“苦婆婆”吗!
尽管她一直都缄口不语,默默无闻,但这种宁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全身心的奉献精神,天底下,又有哪一种,哪一类的婆婆可比!
大自然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当春风又绿北半球的时候,从女儿家房前屋后的草坪上,甚至是在封闭了地砖的缝隙中,我又见到了婆婆丁那紧紧贴地皮,顽强又复萌的倩影。我又想起了姑太太给我讲的那个好听的故事,心里那块柔软的地儿,似瞬间又被那潺潺春水般的爱,润抚了一样。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苦婆婆”们采集起来。
那晚,餐桌上多了一道,用女儿的话,是一道味道奇特的菜,婆婆丁蘸黄豆酱。尝了一口,一如我当年的第一反应:不可思议,人怎么能吃这样的野草!可老伴儿却是大快朵颐啦!地道的东北人,遇上了地道的东北菜。春吃婆婆丁,冬吃腌酸菜,过年还有粘豆包,这可都是纯粹的大东北家乡的味儿啊!
娜姑太那位喜婆婆,早已升至了“重霄九”,苦婆婆却一如既往,年年岁岁都在“当春乃发生”。 在人们的唇齿间,心灵里,留下了绵远悠长,回味无穷的记忆。于苦涩中,播撒着使人反思,感恩、珍惜生活的甘与甜的殷殷爱意。
我爱你,那曾经给过我许许多多欢乐和憧憬的娜姑太!我爱你,那总是适时跃上舌尖,与你相伴,让人们长系乡愁,不忘根本的苦婆婆 ……
2025年7月3日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