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木箱最底下压着个破蓝布包，边角磨得毛边都翘起来了，布料薄得轻轻一碰就掉渣。这就是奶奶的针线包，里头装着生锈的剪刀、几团发黑的线，还有个磨得发亮的顶针。线轴上的玻璃纸早碎成小块了，布包角还别着个生锈的大别针，最底下总藏着半块黏在糖纸上的薄荷糖，硬得根本抠不下来。旁边有张发黄的纸条，用铅笔歪歪扭扭记着我的身高，从“三尺二”一直写到“五尺八”，最后一行被水泡过，勉强能看出“我家囡囡，要长到云彩上头去了”，字被描了好多遍，纸都快破了。
　　 八几年的夏天特别热，我穿着奶奶做的千层底凉鞋在巷子里跑。跑着跑着，凉鞋突然裂了个大口子，脚后跟也磨破皮了。我把破鞋藏在背后回家，心里害怕被奶奶骂。奶奶当时坐在天井的竹椅上择菜，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她打开针线包，拿出顶针和麻绳，把凉鞋夹在膝盖中间缝起来。缝完鞋，她从铝饭盒里拿出块西瓜，自己只吃红瓤，连青皮都收着腌咸菜。要是没西瓜，就用井水冰个西红柿，撒上白糖，用碗扣着等我回来吃。那时候家里不富裕，这些就是最好的零食，奶奶总说不爱吃甜，其实是想留给我。
　　 每年快过年，奶奶就开始给我做新衣服。她打开针线包，拿出软尺量我的尺寸，嘴里念叨我又长高了。剪好布后，她戴着老花镜画线，踩起缝纫机“哒哒哒”地缝，领口都来回缝两道边，说这样耐穿。缝完剩下的碎布，她都收进针线包，攒多了就给我缝装玉米粒的沙包。有次缝沙包时，针扎进她手指，血滴在布上，我想拿纸，她却在围裙上擦擦，说没事。
　　 我上初中那年，不小心摔破了校服裤子。回家后，奶奶没生气，从针线包里翻出块带小菊花的碎花布，仔细地把裤子补好。她说这个补丁比新裤子还好看。第二天去学校，同学都围着看，隔壁班小胖想用三颗玻璃球换，我没给，因为这是奶奶补的。
　　 后来奶奶眼睛不好，穿针要试好几次。有时她喊我帮忙穿针，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想让我多陪她坐会儿。她还会从针线包旁边摸出块水果糖给我，讲她年轻时在布庄当学徒的事。有回她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穿好的针。
　　 我考上大学那年，奶奶翻出压箱底的红绸布，非要给我缝书包。她的手一直抖，针脚歪歪扭扭，线还总缠成一团。我想帮忙，她不让，说自己能行。那个书包缝了三天，虽然边角皱巴巴的，但奶奶往里面塞了二十个草木灰腌的鸡蛋，每个都用碎布头包好。临走那晚，她又从针线包最底层摸出五块钱给我，钱被摸得又软又皱。
　　 上大学后每次放假回家，都能看见奶奶坐在堂屋八仙桌前弄她的针线包。有一回，我看她把老花镜推到鼻尖，眯着眼穿针，试了好多次都没成功，手还一直抖。但听到我喊她，她马上把东西收起来，问我有没有瘦。
　　 有年冬天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没力气。奶奶就坐在我床边，从针线包里拿出棉布，说要给我缝护膝。那几天她一边照顾我，一边缝护膝。等我病好了，就有了一双蓝底白花的护膝，针脚不整齐，但是很暖和。
　　 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有次我回家，看到她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针线包。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眼睛看不清，踩不动缝纫机了。我心里有点难受，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奶奶却反过来安慰我，说人老了就是这样。
　　
　　 奶奶去世前，把我叫到床边。她说话已经很费劲了，但是还指着柜子，让我把针线包拿过来。她摸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绣着我的名字。她把这块手帕塞到我手里，没说什么话，就这么看着我。
　　 奶奶走了之后，我把那个针线包原封不动地收在箱子里。有时候想奶奶了，我就把包拿出来，摸摸里面的剪刀、线团，还有那个顶针。虽然这些东西都很旧了，但是摸着它们，就好像奶奶还在身边一样。
　　 刚工作那会，我租的房子小，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把装针线包的箱子磕坏了。打开一看，里面的线团滚得到处都是，剪刀也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我急得不行，蹲在地上一点点把东西收拾好。后来在床底下找到剪刀，上面还沾了点灰，我用布擦了好久，总怕把奶奶用过的东西弄坏了。
　　 有次同事衣服扣子掉了，问我有没有针线。我下意识就想说我奶奶的针线包有，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知道现在用的是自己买的新针线盒，但总觉得没奶奶的针线包顺手。晚上回家，我把奶奶的针线包拿出来，看着里面颜色发暗的线，想起以前奶奶给我缝扣子，总是一次穿两根线，说这样缝得结实。
　　 去年过年回老房子，发现屋顶漏雨，墙皮掉了一大块。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又看到奶奶的针线包。打开包，里面除了那些老物件，还掉出几张小纸片。仔细一看，是奶奶记的账，上面写着买布花了多少钱，线多少钱，还有给我买糖的花销。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能看出来是奶奶的字。
　　 现在周末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学着奶奶的样子，用她的顶针缝缝补补。有次给朋友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朋友说还不如去外面修。可我就是想自己补，总觉得这样能离奶奶近一点。补完后看着衣服上的针脚，突然想起小时候，我蹲在奶奶旁边看她缝衣服，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前几天路过菜市场，看到有个老奶奶在卖自己做的鞋垫，针线密密麻麻的。我走过去看了好久，想起奶奶以前也给我做过鞋垫，上面还绣着小花。我买了一双，虽然花纹和奶奶做的不一样，但摸着软软的，和奶奶做的感觉一样暖和。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会想，如果奶奶还在该多好。我可以带她去逛商场，给她买新衣服，带她去吃好吃的。可日子就是这样，奶奶走了，只留下这个破破烂烂的针线包。但对我来说，这个包比什么都珍贵，因为这里面装着的，是我和奶奶一起度过的那些普普通通，却再也回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