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肉粥小叙(散文)
老家的外甥女、侄子们每年都要给寄一些坝上草原特产的黄膘牛肉,都是村里乡亲在草坡上散养长大的黄牛,真正的纯绿色食品。关于这珍贵的黄牛肉的吃法,一般都是卤煮或剁馅儿。这一次我建议做一锅牛肉粥,妻子欣然同意。
牛肉粥的做法我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或说是从父亲那里传承来的更合适一点。上世纪七十年代,五十多岁的母亲在穷乡僻壤的故乡患上了黄疸型肝炎,这是一种在当地被称为“富贵病”且治愈率极低的重病。除了药物治疗,还需要良好的营养支持。那时的家里十分困难,温饱尚未解决,吃药就已经是很大的经济负担,更何谈营养支持。
为了母亲的痊愈,父亲绞尽了脑汁。他以土豆、大葱等蔬菜到草原上与牧民交换回来一些肉食品和奶制品,为母亲增加蛋白、脂肪的摄入,以此来加快母亲康复的进程。
换回的牛羊肉舍不得一下全煮掉,而是保持着细水长流的节奏,父亲每天给母亲熬一碗“肉稀粥”。我经常帮着父亲打下手,做一些烧火、剥葱的力所能及的活,也就深深记住了父亲熬制牛肉粥的流程。
锅里少许麻油,加热,加花椒粉、葱花儿,炸出香味后下入剁碎的牛肉翻炒,翻炒过程中淋一点白酒、酱油,然后加入水,加入小米和少许盐,小火熬煮,成糊状后即成。
有时候换回的牛羊肉不是鲜肉,而是干肉,父亲会用刀背把干肉捣碎,用同样的厨艺熬煮,不过名称改成“干肉稀粥”。父亲特别强调,“干肉稀粥”在翻炒时,一定要控制好油温,使其不能过高,否则会使营养流失。这样的精心照料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母亲不但获得了物质上的营养支持,也获得了精神上的营养支持,她为有父亲这样的丈夫感到欣慰。母亲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后寿过九旬,成了全村最长寿的老人。所以我非常赞成“饮食是最好的中药”“感情是最好的药引”这样的说法。
在我看来,“干肉稀粥”的味道要比“鲜肉稀粥”的味道好,有一种淡淡的烧烤香味。在母亲那里,对“干肉稀粥”则具有更大的认同感,“干肉稀粥”的香味在她的味觉里存储了一辈子。后来母亲随我离开了老家,来华北平原居住。有一年冬天,我去内蒙出差,买了一些牛肉干回来。母亲看到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给你们熬干肉稀粥喝。”那天母亲熬制的“干肉稀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连楼道的过人都发出了“好香”的赞叹。
父亲熬制“牛肉稀粥”也不是自己的发明,是北方草原牧民特有的一种吃法。牧民们以牛羊肉为主要食品,手把牛肉,手把羊肉是每一家牧民必备的每日离不开的食品。牧民煮完牛羊肉的肉汤不舍得倒掉,便加入小米或炒米熬成稀粥,这就成了别具风味的牛羊肉稀粥。
父亲把牧民的粥法作了改进,以纯肉为原料,并加入了调味品。我就这样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不过我的做法和父亲的又略有不同,我把白酒换成了黄酒,花椒面油换成了花椒、八角、姜片榨制的花生油,出锅的时候还加入几片蔬菜叶,比如生菜、油菜之类。我们父子的做法比牧民的做法显然更具有食品烹调含义,更能调和大众口味,是对牧民肉粥的改良和些微超越。从这个方面看,也使我体会到了坝上老家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融合的过程。
父亲为母亲熬制牛肉粥的时候,他根本想不到,南方的牛肉粥比北方的牛肉粥还具历史传统,还具文化底蕴。
第一次去杭州,在杭州工作的一位同学请我吃饭,他说来到杭州不吃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杭州东坡肉和西湖牛肉羹,那就等于没有来过。那天他把这四样菜都点了,当品尝西湖牛肉羹的时候我发现,这就是老家“牛肉稀粥”的翻版,只不过用料略有不同,加入了豆腐、芫荽,勾了芡而已。
据说这西湖牛肉羹是从河南的胡辣汤脱胎换骨而来,胡辣汤本来就是一种肉粥,和北京的炒肝形同且神似。如此看来,西湖牛肉羹骨子里保持着北方肉粥的基因。将北方的牛肉粥与南方的牛肉羹相比较,虽然是同族同宗,但不难看出其中质的差异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大漠孤烟与小桥流水,英姿飒爽与小家碧玉,自然也就能够想到琵琶声中荡漾的苏杭评弹《白蛇传》,以及马头琴音符间跳动的蒙古长调《格达梅林》。
其实肉粥在我国具有极悠久的历史,《左传•昭公二十年》有一节《晏子对齐侯问》,晏子回答齐侯关于“和”与“同”的不同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意思是:和谐就像做肉羹,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和肉,用柴火烧煮。厨工调配味道,使各种味道恰到好处;味道不够就增加调料,味道太重就减少调料。君子吃了这种肉羹,就可以平和心性。君王和臣子的关系也是这样。《左传》在论述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的时候,无意中记录下了一种肉羹的做法,可见,先秦之前,肉粥已经很成熟了。
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一书中有一卷《羹臛法》,记录了29种羹汤臛的制作方法。包括鱼、鸭、鳖、羊、兔、鸡等肉类做成的羹臛。其中有“作鸡羹法”:“鸡一头,解骨肉相离,切肉,琢骨,煮使熟。漉去骨,以葱头二升,枣三十枚合煮。羹一斗五升。”不论是贾思勰的做法,还是晏子的做法,都说明肉粥具有久远的历史,经过悠久历史的传承,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具有不可或缺、不可摇动的地位。
晏子和齐侯的对话从一个侧面诠释了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贾思勰的记录,则道出了“民以食为天”的境界。在普通百姓这里,“熬稀粥”不就是在“熬生活”“熬文化”么。写到这里我则想,“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改成“开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粥茶”也许更全面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