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门前的月季花(散文)
老家门口墙根底下,有道窄得离谱的缝,也就手指头宽,里头塞满干巴巴的碎土块。谁能想到,就这么巴掌大的地儿,竟长出棵歪脖子月季花。粗糙的树皮像砂纸,枝条上满是尖刺,不小心蹭一下能扎出血。可每年夏天,它都能憋足了劲儿,开满粉扑扑的花。
小时候,我家院子就是村里的“儿童乐园”。一放学,全村小孩都往这儿跑。奶奶在院里支起木头桌子,摆上大茶缸,泡上自家晒的野菊茶,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我们这群熊孩子最爱围着月季花跳皮筋,把皮筋往树干上一绑,扯着嗓子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有一回,我跳得太欢,裤腿“刺啦”被花枝勾出个大口子,急得直掉眼泪。奶奶不紧不慢地从针线筐翻出块红布,三两下绣朵小花补上,还到处跟人显摆,看我孙女这裤子,比商店卖的还俊!
写作业也在花底下。夏天屋里热得像蒸笼,只有月季花荫能乘个凉。我搬着小板凳刚摊开本子,风“呼”地一下就把纸吹得乱翻。有次追本子,一脚踩进泥坑,弄了满裤腿泥巴。奶奶边搓衣服边念叨,这风比你还皮!花瓣时不时飘到本子上,我就夹进语文书当书签,哪怕压得扁扁的、颜色褪了,也舍不得扔。
放暑假时,月季花开得最热闹,整棵树像盖了层粉色毯子,蜜蜂、蝴蝶嗡嗡地围着转。院里老母鸡也爱往花底下钻,估计是觉得凉快。有天早上,我看见母鸡蹲在花枝上打盹,爪子一滑,“咔嚓”压断根枝条,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我气得追着母鸡满院子跑,奶奶却笑得直不起腰,随它去吧,花还多着呢!
有年夏天突然下暴雨,雨点跟小石子似的砸下来,院子里的水眨眼就漫过脚踝。我趴在窗户边,心都提到嗓子眼,看着月季花在风里拼命摇晃,细枝条被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根都折断了。那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怕第二天起来花全没了。
第二天雨一停,我撒腿就往外跑。没想到月季的根还牢牢扎在砖缝里,虽说掉了不少花,可没吹落的花瓣挂着水珠,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更惊喜的是,折断的枝条旁边冒出几个嫩绿的小芽!奶奶说,这花儿看着弱,其实比谁都有韧劲儿。从那以后,我碰上不开心的事,就会想起暴雨后的月季花。
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爷爷突然走了。那段时间家里整天阴沉沉的,奶奶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就坐在月季花底下发呆。我不敢打扰她,就搬着板凳远远陪着。有天傍晚,奶奶突然说,丫头,帮奶奶剪些花。我小心翼翼剪下几枝开得正盛的,奶奶把花插在玻璃瓶里,放在爷爷遗像前,老头子,你最爱看这花,给你送几枝。
上初中后,我去镇上念书,每周才能回趟家。每次骑车快到村口,远远看见那棵歪脖子月季,心里就踏实了。周末一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花浇水。说是浇水,其实就是拿水瓢从水缸舀点水,随便泼两下。奶奶总念叨,浇水得慢慢浇,让根喝饱。可我哪有那耐心,水还没渗完,就又跑去和小伙伴玩了。
中考前那段时间,我压力大得不行。模拟考试没考好,整个人蔫头耷脑的。有次周末回家,我坐在花底下偷偷抹眼泪。奶奶啥也没问,摘了朵花别在我头发上,我家丫头比这花还俊,哭啥!那天下午,奶奶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苦日子。她说十几岁没了爹娘,一个人从邻村嫁过来,啥苦都尝遍了,再难的日子,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奶奶说这话时,月季花的影子在她脸上晃来晃去。
后来我考上县城高中,要住校,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每次打电话,奶奶都要提两句月季,今年花开得早,前阵子下冰雹,打掉不少花骨朵。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担心月季熬不过去,寒假一回家,发现奶奶早用稻草把树干裹得严严实实,还支了个木架子挡风。那一刻我才发现,奶奶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能追着母鸡跑的利索老太太了。
高考结束那天,我撒腿就往家跑。月季开得正艳,满树粉花就像在等我。我把录取通知书放在花底下拍照,花瓣落在纸上,红白相间特别好看。奶奶戴着老花镜,凑得老近才看清字,看完抹了把眼泪,我家丫头有出息,能去大城市了!
上大学去了南方,学校里的花五花八门,三角梅、木棉花,开得热热闹闹,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啥。每次和奶奶视频,她都把手机举到月季花前,让我看看长得咋样。有次视频里,我看见花旁边杂草长得比花还高,就说放假回去除草。奶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草多点热闹!后来才知道,她年纪大了,根本干不动这些活了。
大二暑假我提前回家,推开门差点没认出来——院子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差点把月季给淹没了。奶奶拄着拐杖坐在屋檐下,看见我回来,脸上笑开了花,丫头,咋不提前说一声!我顾不上歇,抄起锄头就除草。月季枝条挂满蜘蛛网,叶子也发黄了,看得我鼻子直发酸。
除草时发现,砖缝里的土硬得跟石头似的。奶奶说这两年雨水少,她提不动水,只能偶尔洒点。我跑去井边打水,一桶接一桶慢慢浇透。没几天,月季就精神起来,还冒出小花苞。奶奶直念叨,还是你行,这花就等着你呢。
大四那年,奶奶查出癌症。我请假回家照顾她,她最惦记的还是那棵月季,总问花开了没。有天她精神好点,让我扶她去院子里。她摸着月季树干说,这花比我活得久,等我走了,你要常回来看看它。我拼命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走后,老房子空了。村里人都搬到镇上、县城,院子更荒了。可那棵月季,每年照样开花。有时候我忙得几个月回不去,等再到家,花早谢了,地上铺着厚厚的花瓣。我舍不得扫,就由着它们烂在土里。
工作后,我在城里租了房子,阳台上摆了几盆花,玫瑰、茉莉啥都有,可怎么养都不是那个味儿。同事送我一束进口月季,花瓣又大又艳,凑近一闻却没啥香味,没两天就扔了。
去年过年,我特意提前回老家。推开院门,看到月季比以前粗了一圈,大冬天里枝条上还挂着几个干枯的花萼,好像笑我来迟了。我蹲下来摸摸砖缝里的土,还是那么硬。这些年,它就靠着这点土和老天爷赏的雨,硬是没倒下。
晚上,起风了。我在老房子里床上,听到月季花的枝条被吹得沙沙响。熟悉的声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由得想起奶奶在花下择菜的样子,想起和小伙伴跳皮筋的笑声,想起暴雨后月季的倔强,眼泪止不住地流。现在我养成个习惯,每次回老家都带袋花肥。砖缝里的土再硬,多上几次肥总能松软一些。松土施肥后,我会在花下坐好久,啥也不想,就听风吹花瓣的声音。邻居见了总说,这花还在,真不容易。我笑笑不说话,只有我知道,这棵月季不只是棵花,它是我和老家连着的那根线,只要它还在,我的根就还扎在这儿。
前些天在网上看到有人说,城里的花再美,也比不上乡下的野花。我特别有感触。那些精心养的花看着漂亮,可没点野劲。老家这棵月季,没好土没金贵照料,却一年又一年地开,靠的就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奶奶还在该多好。我想带她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想做她爱吃的菜,想听她再唠叨我几句。可日子不能回头,就像月季年年开花,却再也不是去年那朵。
今年春天,我专门请假回家给月季剪枝。下剪刀时手直哆嗦,生怕剪坏了。突然想起奶奶说的“舍得剪,来年才长得旺”,这才狠下心。剪完又松了松土、浇了水。临走时回头看,月季枝条在风里晃悠,像在跟我招手。
回城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人活着就跟这棵月季似的。有顺境有逆境,有开花的时候也有打蔫的时候。重要的是像它一样,把根牢牢扎住,不管咋样都得使劲活下去。
现在我手机里存满了月季的照片,春天发芽的、夏天开花的、秋天落叶的、冬天披雪的。想老家了就翻出来看看。同事总问我,为啥对一棵花这么上心。我笑着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花,它装着我的老家,我的小时候,还有我最亲的人。
前几天路过花店,老板推销一盆“精品月季”,说这花金贵得很,得用专用土,还得定期施肥打药。我盯着那盆花看了好久,突然想起老家砖缝里的月季——它连正经土都没有,却比啥花都有生气。
说不定哪天,老房子塌了,院子全是杂草,但只要那道砖缝还在,这棵月季就会一直开下去。它记得花下的故事,记得奶奶的笑声,记得我的小时候。而我也会记得,在老家的院子里,永远有棵月季花,在等我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