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玉米熟了(散文)
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吃玉米棒子的,每年到这样一个季节,我家这趟集市上便会排出一列列青皮的玉米棒子,裹着几层薄衣,顶上垂着褐色的须,排得整整齐齐,倒像是等待检阅的兵士。卖玉米的农人蹲在一旁,脸色黑红,皱纹间时常夹些汗珠,却也不甚揩拭,只由它自行蒸发。
玉米的价钱向来不贵,三块钱便可买得两穗,我每每买上几穗,回家煮了,剥开青皮,便见那金黄的颗粒排得密麻麻的,咬上一口,甜汁便在口中迸溅,连舌头也几乎要吞下去。哥看着我的吃相总会嫌我吃得粗鲁,说我没个淑女样,倒像是个“女汉子”。无论他怎么说,此刻我眼中只有玉米,我也顾不得搭话,依旧大嚼。
幼时住在东北乡下,玉米更是常物。每到收获季节,田里的玉米秆子便会高过人头,我们这些孩子钻进去,便如入了迷宫。秆叶边缘锋利,常在胳膊上划出红痕,却也不觉疼痛,只顾着寻找最饱满的棒子。寻得了,便找到一块隐蔽处,偷着生一堆小火,将玉米烤了吃。那焦香之气,至今想来,犹在鼻端。
邻家麻姨种的玉米最好。她是个寡妇,五十来岁,脸上皱纹纵横,却总带着笑。她种的玉米颗粒特别饱满,煮熟后几乎要胀破外皮。麻姨常煮一大锅,招呼四邻的孩子来吃。我们便一拥而上,各自抢得一棒,啃得满脸都是。麻姨只在一旁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嘴里念叨着“慢些吃,慢些吃呀!”
麻姨很喜欢孩子,她和男人结婚时男人是个井下工人,每天起早贪黑地下井工作,她则留在家里种地。男人家境贫寒,家里还有一个高位截瘫的弟弟,和他父母一起生活。刚结婚时,麻姨的男人挣了钱一大部分会给家里父母,一少部分只留给家用。麻姨也通情达理,支持男人这么做。结婚一年后,麻姨生了儿子。儿子三岁时,家里的开销大了,因此她就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和男人一起去了井上工作,给下井的工人做饭。结果井下发生事故,男人去世了。更不幸的是那天婆婆正领着孩子在河边洗衣服,闻讯儿子出了意外,急火火跑去医院忘记了在河边玩水的孩子,当想起时孩子却溺水身亡了。婆婆和公公对于儿子的去世本就是个致命打击,孙子又死了,老两口伤心欲绝一起跳了河,只留下了不能自理的瘫痪儿子。麻姨家出了这档子事,奶奶作为村支书怕麻姨再有意外,就派了许多村民轮流守着麻姨,并把麻姨的瘫痪小叔子接到我们村里敬老院。同时号召村里人,捐款帮助麻姨处理了麻姨家的丧事。
麻姨一开始也是想不开接受不了,每天都寻死寻活的。即使村里十多个人看着她,也架不住她每天发疯地乱跑。奶奶后来就干脆把她接到我家,每天死死攥着她手陪着她一起掉眼泪,奶奶说:“你心里的苦,我能理解。谁摊着这事,都会想不开。想不开的就和我说,我这个老太太即使每天不睡觉不吃饭也会陪着你!”奶奶还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她死了,家里那个瘫痪的弟弟可就真没法活了。如果她去了那边,男人问她:“你来了,我家里的弟弟谁管呢?”这样的话,那她也对不起男人和她的婆婆和公公呀!奶奶还说麻姨:“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要多想想身边的人。”母亲和老婶也每天陪着她,给她做好吃的,劝她一定要想开。经过奶奶我们一家人的劝导,两个月后,麻姨不哭也不闹了。她擦干了眼泪,去了敬老院把她的那个瘫痪的小叔子接到了家里。她说她想明白,如果她死了,撇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叔子,那她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婆婆公公和男人。
她接回小叔子后,奶奶和村里人还给她家送去了粮油,把地里的玉米棒子也给收了。每天都会有人去家里帮她照顾她那瘫痪在床的小叔子。谁家做了好吃的也会给麻姨送。她家的那块玉米地,每到种植季节,村里人都会自发地去帮忙种植,锄草,施肥,浇水,收割。我们村里的孩子也会经常去她家,陪她那瘫痪的小叔子。
我九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热。几日不退,吃什么吐什么,母亲急得团团转。那日傍晚,麻姨来了,手里捧着一碗玉米糊。那糊熬得极细,加了少许糖,香气扑鼻。说来也怪,我竟吃得下去,且吃完不久,便沉沉睡去。次日醒来,热竟退了大半。母亲说是麻姨守了我半夜,多亏是她为我用酒搓身,给我煮了她带来的羊角丝,灌我喝下,细心照顾我,我的烧才退了。我病好后和母亲一起去她家谢她,她却只摆手,道是“玉米的功劳”。
麻姨和母亲一样勤快会用玉米做许多美食,其中南瓜玉米糊、玉米面肉末豆腐饼子、还有炒玉米粒,煮熟的玉米,把粒搓下来,锅热把玉米粒放进热锅煸炒炒去水分加糖再炒,待玉米粒都沾满糖出锅。吃在嘴里那种甜香,至今想想都让我回味无穷,那可是我儿时最难忘最好吃的零食呀!
后来我家搬到承德和麻姨分开了,每次我们回东北去看麻姨,麻姨都会给我和哥炒上一盘。来承德后刚开始我家住平房,我家也开垦了一块玉米地,也有新鲜的玉米棒子吃。后来家属院集体搬迁,我们都分了楼房,没有了地种。接着我又去了省城读书,便少有机会吃到新鲜的玉米了。学校食堂吃得最多的是那种玉米罐头,颗粒软塌塌的,失去了新鲜玉米的特有醇香。赶上玉米收获季节回家,母亲也会煮上一锅玉米,说是后山农家种的,我便坐在灶前,一边啃一边听她说起她经常去帮后山农家干活,人家故而送她玉米棒子的事。
大学毕业后,我回了承德。每年玉米上市,我总要买些回家。如今每到季节,我都会早早去市场小摊买玉米棒子,每次去我都会多买一些,分给邻居。我家对门住的任爷爷和任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很少下楼。每次我买回玉米棒子煮好后,都会给他们家送几穗,老两口年纪虽然大了,但牙口还好就喜欢啃玉米棒子。每次我给他们送玉米棒子,他俩都会连连道谢,隔日必送回一些自制的小菜。
任爷爷说他小时候,家里后院也种玉米。他母亲总说,玉米是最慈悲的庄稼,旱也结些,涝也结些,总不叫人空手。
今晨去市场,见新到的玉米格外饱满,便多买了几棒。回家路上,遇见楼下的小女孩,眼巴巴望着我手中的玉米。我分给她一棒,她欢天喜地地接了,蹦跳着回家了。我想,她大约也会爱上这金黄的玉米棒子罢。
玉米熟了,嗯,嚼上一口,还是那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