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C林(小说)
张一农没做过诗,不成想,当他步入中年的某一天,无师自通口吐诗丝:细细揉碎十二载光阴/埋进这片木槿林的泥土/真要埋进我心头的的坟茔了么?
他是一个园丁,十二年的一寸寸光阴都是这样伴随他耕耘这片土地的——
晨光熹微,细碎的金线艰难穿过密密匝匝的枝枝叶叶,艰难洒落在一农黝黑的脸庞上。他正俯身,仔细为刚绽开的花朵疏去多余的花蕾,那双手宽厚粗糙,布满与土地日夜交缠的印记,但动作却格外轻柔,仿佛呵护着娇嫩易碎的美梦。他习惯性抬头,目光穿过了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紫红色花瓣,投向枝叶缝隙间被切割得细碎的天空——那里,曾投影过一张令他灵魂震颤的脸,一张倔强如木槿、质朴如泥土的少女面庞。
十六年前那个夏日,卸下高考担子的张一农一身轻松,一路漫游,偶然踏入邻省一个偏僻无名的小村。只见木槿花恣意开放,点染着山野的单调。就在那花影深处,一个身影攫住了他全部心神:一个身着深蓝色T恤和长裤的少女,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站在路边一株木槿树旁。她手攥大号剪子,微微仰头,专注地一下一下地给繁茂枝条修剪着。
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当少女回眸一瞥时,一农如遭雷击——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带着一种韧如蒲苇的倔强,仿佛花魂凝聚的灵魄,直接撞开了他懵懂青春的心门。
他鼓起勇气上前,笨拙地赞美眼前的花树,也赞美她的专注。少女说她叫林为槿,声音带着此地特有的温软特有的土气。她指着花,语气里掺着难以言说的亲昵:“木槿命贱,好活。可它开得真好看,是不是?”她清澈的目光却忽然蒙上一层薄雾,声音也低了下来:“爹娘说,女娃读书再多,也是别人家的,不如早帮家里干活实在。”她低头望着自己粗糙的掌纹,眼神黯淡,仿佛提前目睹了被泥土固定的一生。
一农心头猛然一痛,如同被荆棘刺中。他几乎是急切地脱口而出:“瞎说!你看这花,它命再‘贱’,不一样开得这么好吗?你……你比这花强多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从未有过的冲动与大胆。林为槿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有惊愕,有怀疑,最终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微弱的、却真实的光亮。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蓄满了雨水的云。临别时,一农摘下胸前一枚小小的校徽,笨拙地塞进为槿手心,低声道:“拿着,大学的……你肯定行。”少女猛地攥紧那枚小小的金属片,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仿佛攥住的是一根能将她从泥沼里拉起的藤蔓。她飞快地转身跑开,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像一只受惊又决绝的小鹿。
此去经年,这惊鸿一瞥呀,真成了一农心头挥之不去的“鸿”。大学读了一学期,他执拗要求转了专业——园林艺术,仿佛冥冥中牵引着靠近那片花影。
毕业那年,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积蓄已久的热望与一张模糊的地图,急切地踏上了重返旧地的旅途。然而,曾经的小村早已面目全非,林立的陌生新楼无情地覆盖了记忆里的田埂和花树。他固执地徘徊数日,逢人便问,喉咙沙哑,只换得一次次茫然不解的摇头。那个叫林为槿的姑娘,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失落如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吞没。最后,他疲惫地瘫坐在一片野生的木槿丛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寂地印在陌生的土地上。
暮色四合时,他猛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偏执:既然找不到那片花,找不到那个人,那就在此处,亲手种出一片来,如同种下一个永不放弃的誓言。他固执地相信,只要这片花海足够盛大,终有一日,能引回那只迷失的蝴蝶。
根,就这样扎下了。在这片并非初心的土地上,一农用十二年的汗水、体温和沉默的时光,浇灌出了一片令人惊叹的木槿花海。曾经荒芜的城乡结合部,如今成了省里一处令人流连的风景。粉紫的云霞终年缭绕于此,游人络绎不绝,赞誉不绝于耳。一农成了“木槿张”,成了传奇。然而,喧嚣之外,他依旧在每一个夜晚习惯性地抬头,从枝叶的间隙里搜寻那片早已物是人非的天空。守望,成了他生命的姿态,如同木槿朝开暮落,循环不息,不问归期。
直到那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透过花叶,筛下细碎的光斑。一个衣着利落、气质干练的女子在花径间驻足良久,目光长久地追随着那个在花丛中俯身劳作的黝黑身影。一农正专注地检查一株花树的根茎,浑然未觉。忽然,一个带着迟疑、却又异常清晰的呼唤,穿透了花间的微风,带着时光发酵后的陌生与熟悉,轻轻落在他耳畔:
“张……一……农?是你吗?”
一农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腰,转过身。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逆着光,努力辨认那张在记忆里描摹过无数次、又在岁月中模糊了轮廓的脸。眼前的女子,妆容精致,眉宇间透着知性与干练,与记忆中那个专注剪枝的美丽村姑,隔着沧海桑田的距离。然而,在那镜片后的眼眸深处,一农捕捉到了一丝闪电般掠过、被岁月磨砺得更加坚韧的熟悉光彩——那正是木槿花魂独有的倔强。
“林……为槿?”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一农哥,真的是你呀!”林为槿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迅速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是一个叫林为槿的村姑”。她环顾四周绚烂无边的花海,语气里有赞叹,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片林子……真了不起。”
久别重逢的千言万语,如同被突然拔开了塞子,汹涌而出。为槿告诉他,当年那枚小小的校徽,如同一粒倔强的火种,彻底点燃了她心底被深埋的不甘。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在繁重的劳作间隙,发疯般啃着借来的旧课本。三年寒暑,她终于挣脱了土地的束缚,考入了省城的大学。知识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一路奋进,直至跨出国门深造。如今,她是学成归来的农学博士,此行是慕名前来考察这片声名鹊起的木槿花林。她话语清晰流畅,带着学术的严谨,唯有在讲述那三年挣扎时,声音里才泄露出一丝被时光打磨后依然锐利的痛楚与倔强。
一农凝神倾听着,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欣慰与更深沉的迷茫。欣慰于她的振翅高飞,迷茫于自己十六年的等待似乎找到了归宿,却又飘渺得无从把握。他忍不住,带着积攒了十六年的忐忑和期待,问出了那个盘桓心底已久的问题:“你……你当年离开村子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那片老木槿林子……”
林为槿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她困惑地蹙起眉,看着一农:“老林子?什么老林子?我家那边……从来就没有过大片的木槿林啊。”她顿了顿,似乎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小时候,只有我家屋后坡上,有一小片木槿林,其中一棵老木槿树,还是我太奶奶年轻时种下的,后来修路,早早就砍掉了……”她看着他瞬间变得煞白的脸,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等等!一农哥,你当年……你当年遇见我的地方,到底是哪儿?!”
一道无声的霹雳,在一农脑海中轰然炸响。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重、旋转、崩塌。无数个寻找的日夜,无数个守望的黄昏,无数个对着天空发呆的夜晚……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意义,在这一刻被连根拔起,暴露出深埋地下、令人窒息的荒谬真相。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木槿树干上,震得满树繁花簌簌作响,粉紫的花瓣如泪雨般纷纷坠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胸腔里传来困兽般的、沉闷而压抑的喘息。
原来,那场铭心刻骨的初遇,根本不在这个县,甚至不在这个方向。他凭着模糊记忆和一张过时的地图,在命运的岔路口,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南辕北辙的寻访之路。十六载光阴,他倾尽所有心血守望的,竟是一片彻头彻尾的“错误”之林!
错地呀,C地,你承载了我十二年正确的守望啊!你,你,你,你这叫人啼笑皆非的“C林”呀!
一农像个迷途的虔诚信徒,在并非圣所在的地方,建造了一座辉煌却永远等不来神谕的空城。悲怆、荒谬、巨大的自嘲,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深深插入脚下这无比熟悉、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的泥土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林为槿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被岁月和命运的玩笑压弯了脊梁的男人。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了下来,就在一农哥身边。她伸出手,不是触碰他,而是同样深深地插入沉默温热的泥土之中。她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坚硬冰冷的东西。她轻轻拨开泥土,一枚早已锈迹斑斑、塑料水钻几乎掉光的旧蝴蝶发卡露了出来——正是当年她仓促逃离时遗落的旧物,在错误的泥土里,竟也无声地埋藏了十六年。
“看,”林为槿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摊开掌心,那枚锈蚀的蝴蝶躺在掌纹里,翅膀残缺,却依旧带着泥土的微温。“是的,这是你的错林,C林。可这土里埋着的,也不全是错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由周野亲手缔造的、盛大而充满生命力的木槿花海,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了然,“树挪死?你看这木槿,折根枝子插进土里,它照旧能活,能开得这么好。”
一农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越过她掌心的旧物,望向眼前这片由他亲手培育、已然根深叶茂、花开如海的木槿林。每一朵花都在阳光下舒展着生命最本真的姿态。十六年的悬望,,错了地点,错了方向,却用十二年时光将一片荒芜浇灌成了奇迹。悲怆的硬壳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透了进来。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平静:
“是啊……木槿命贱,好活。”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林小槿掌中那枚锈蚀的蝴蝶,指尖传来泥土和铁锈混合的粗粝感,“可根认地方。”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再次投向那片被枝叶切割的天空。这一次,没有迷茫,没有执念。一滴滚烫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沾满泥土的手腕上。他以为是汗,直到那滴水迅速渗入泥土,消失不见。他感受到身边林为槿的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牵动嘴角,最终,一个如同木槿初绽般微弱却真实的笑容,终于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地漾开了。
清风拂过这片木槿林,无数粉紫色的花朵在枝头轻轻摇曳。它们朝开暮落,明日复又重来,无声地扎根于脚下的大地——无论这土地是否曾被错认。在一农租住小屋的窗台上,一只洗净的玻璃瓶里,清水供养着一枝新折下的木槿,花朵正迎着窗外的天光,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