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我成了世界的主人(自传体散文) ——灰姑娘的故事系列之五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历数我的一生,我吃的都是上天掉下的馅饼,上天关照的都是无助的人,它让一个人苦尽之后,否极泰来,这是规律,真实不虚,都是阶段性的。你不会预先知道上天怎样培养你,每一步都不是自己可以撑控的,岁月就像滑冰,经不得安排和规划就被岁月的某个节点带走了。那年我16岁,分配到昔阳运输公司。据说运输公司是马车店演变过来的,从来没有招过女工,我们一批七个女生算是首创纪录。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时不觉得什么,这时回顾才知道,那时候最幸福,但已经时过境迁了。
我记得,报到的那一天,我还特意进行了一番修饰,把妈妈送给我的劳动布工作服一律剪短,我把自己放在镜子里看,左转右转地观察觉得很像工人阶级。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说法,筑起了我的自豪感。那天我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天从来没有那么蓝过,山从来没有那么挺拔过,太阳仿佛眯起眼睛对我微笑,路两边的树都向我频频点头,连鸡猫犬狗都恭敬地躲在路边为我让路,我脚下轻松得就像踩了风火轮。
因为,这一天我成了世界的主人!
运输公司的大门前站满了人,尽是一些穿着油腻腻的劳动服的修理工。几个女生怯步,彼此面面相觑,她们对展开人生的新页章表示最温婉的羞涩,谁也没有勇气先跨进大门。我似乎没有那么多想法,我成了勇敢者!然而,我却牵住了很多人的目光,那目光失笑笑的,好像面对一个出土文物一样新奇,我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却原来他们看我的装束怪异,说我像个“判官”。由于衣服僵硬短粗,身体矮胖,整个人是圆感。我这才首次知道地府的“判官”原来就是我这个样子。我成了他们的笑料,可是我也不恼。那些寂寞苦了的男工,议论着每一个人的长相,有一个细腰,大屁股,高个子的女生,他们给起了个绰号叫“大洋马”,另一个尖脸,牙齿不算齐整,下巴稍有一边歪的女生叫“蓖瓜子”,还有一个圆脸塌鼻梁的叫“柿饼”……总之,那天我们每个人都领了个绰号却并不自知,只是到了后来在玩笑中才知道。
我们几个女孩儿就像撒在清一色男工们中间的花种,他们不计较我们能干什么,干多少活,只乐意用他们嬉戏玩笑的甘露浇灌我们的羞怯,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都知道自己的作用,因而求得轻闲。可我不想做花种,我想用我的劳动浇灌自己的能力。那时候大寨“铁姑娘”风靡全国,我也希望锤炼自己的铁味儿,也许是因为从小粗粝的劳动毁坏了女性的特点?或许当时体内还没有这种分泌,我不大会用性别的特点娇宠自己。我只通过自己的劳动传达善行,这是父母对我的要求。
那时候我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实现共产主义!
嘘——可别笑我虚假矫情,不是的,起码我不是!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情结,人生底片,纯粹的像蓝天上飞过的鸟群一样清新。那时候我坚信社会正流行的核心价值观,只要集体努力,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实现!我们都要为实现共产主义添砖添瓦。因为有这样的胸怀,觉得自己很高尚。这种单纯的思想是我的重要经历,因为有了这个目标,充实、自信、快乐、坦荡、激情磅礴!当时最时髦一句话:党叫干啥就干啥,每一个人都甘当革命的螺丝钉。
可是在报志愿的那天夜晚,公司的领导正襟危坐,会场在我看来十分庄严。会议的内容是要我们一个一个报志愿,所有的人就像商量过一样,他们口径整齐划一,其志愿全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我认为这等于没说,志愿嘛,自己的愿望为什么要交给党呢?我很是不解。轮到我了,那位很富态的书记说:那个小肉妮,你呢?他又给我起了个新名号。我一挺胸:我志愿当一名革命的女司机,妇女撑起半边天,男人能办到的,女人也能办得到!
会场一阵爆笑,但我不笑,我非常一本正经。那位书记笑得闪腰岔气,笑声一浪平息又起一浪。我莫名其妙,终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我盯住那位书记问:
行吗?可以吗?我能代表妇女撑起半边天吗?
那位书记叫赵崇英,“噗嗤”一声,又被我问笑了。
我以为是我的志愿因没有千篇一律而被耻笑,结果那位书记说:嗯,是块好料料,有自己独立的想法,男女平等就靠你了。
可是,我的志愿并未实现,我被分配到灶房当事务会计,让我尤为扫兴,在家里锅碗瓢盆成为我的主色调,到单位又和锅碗瓢盆成为亲密战友,我郁闷极了。我做梦都想开汽车,想到在蓝天白云下,驾着汽车穿行在条条大路上,小鸟为我歌唱,大树向我致敬,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那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可是我的理想泡汤了。如此这般乐坏了那群寂寞苦了的厨师们。当时哪个部门分配到女工,哪个部门就像石头上盛开了一朵花。他们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比如我在灶房,他们并不把我当一个正经的职工看待,而像是当作布娃娃来逗乐。
他们切菜和面时不要求我干活,却说,亚妮,给咱唱个歌。
我说上班时间不能唱歌。
他们说你没见电影里打仗的时候全凭唱歌鼓励,我们要高高兴兴实现共产主义,唱一个鼓励鼓励我们,不然实现共产主义的步伐就慢了。
大家就停下手中的活计集体鼓掌。
我想了想,既然是为鼓励实现共产主义,那我就异常光荣地给他们唱了一曲,题为《我为革命下厨房》。我扯开喉咙唱得惊天地泣鬼神,唱完之后出了一身汗。
他们说,亚妮唱得好!唱得好!那位胖厨师嘴唇尤为厚实,一张一合就像一朵开合不止的花。他扯开喉咙效仿我唱:
我为革命下厨房
热情更比炉火旺
不论白天和晚上
一心专为群众想
他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吼一声,开饭喽!就听外面人声鼎沸。他们派我收饭票,外面有一个职工,一脸滑稽相,递给我一个碗,说俩一碗。我被难住了,我说什么叫俩一碗?他绷着脸仍说俩一碗。我说你明明给了我一个碗呀?他说二个馒头一碗饭!哦,我明白了。然后是哄堂大笑!他们的逗乐是没有重复的,上当受骗防不胜防。
胖师傅走过来说,谁逗我们亚妮?谁要故意为难,我一勺子敲死你们。饭口外那些人也不生他的气,嘻嘻哈哈顺着他,其实是想蹭一勺半勺饭的便宜。后来我发现掌勺师傅是这一天内最最吃香的人。
胖师傅不让别人逗我,可他却不时出个难题。
一天下午,灶房让我发电影票。那位胖厨师问:什么电影?
我说《宁死不屈》。
他说什么,七手八脚?
我又耐心地告诉他《宁死不屈》,他仍然告那些人,亚妮说了啊,今黑夜演七手八脚。我一跺脚:啊哟,要命!不是七手八脚,是“宁死不屈”!那些人就哗地笑了。我方知道又在逗我。
我特别希望他们把我当正经的职工看,我是这么严肃认真,可他们越看我严肃越逗我玩,越看我认真越骗我上当,我无法防备他们。最主要是,我觉得这样不严肃,根本就实现不了共产主义。
我的搭档是事务长程贵,人们都叫他“老程鬼”。老程是个细高个子,高的需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人们也叫他“打枣杆”。他对我一向严肃,我把厨师们对我的不严肃告诉老程。我说他们一点不正经,这样子怎能实现共产主义?老程笑了,说你能堵住他们的臭嘴?那除非松柏树落了叶,猫虎长起角来。不打紧,到共产主义来的时候,一迈步就都进去了。进不去咱推他们一把,总不能说你共产主义了,他们还社会主义吧。
咦?你怎么这态度?也不说说他们。
老程说好,我给你状告书记训他狗日的们,我只能管他们好好做饭,共产主义这么大的事我怕说了不算。
我“哦”了一声。
他那天说,你来灶房也有半年了,该当家了。
我说当什么家?
他站起来把我领进灶房,让厨师们集中一下宣布一件事。只见他从一串钥匙上摘下二个钥匙交给我,他说亚妮,从现在开始要当家了,这是红白糖箱子的钥匙,你要保管好。注意,可别让这些黄嘴都偷喝了水啊!
那些厨师听了老程的话,都失笑笑地看我。
老程说,对了,趁着开个短会,亚妮提出个问题,说你们整天没个正经,这样呢,实现不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真来了,你们一个也进不去,全是拐腿赶不上趟,共产主义不要你们这号人。
厨师们“嗯嗯”地答应着,神色出奇的严肃。但我看出他们的笑早就顶上了眉骨。老程一挥手说,散会。然后就一个人走了。
厨师们立即要求,亚妮,打开箱子给点糖喝杯水。
我说不行,老程不让。
他们说老程已经让你当家了,不多,就给一点,快!
我依然说不行。
胖师傅说,不行咱们把箱子撬开,这倒不用说了。看他们那样子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然后就有人拿火柱去撬。
我急了,跑进仓房用身子护住箱子,说不行,第一天拿钥匙就发生抢糖事件,这是集体财产不能私用。
一个瘦厨师说,管住谁的嘴,能管住大师傅的嘴?他们逗你哩,你给他们喝一杯水,他们就不撬锁了,这么认真还行。
我说保证就用一点?
他们说保证。
我要他们都退出去我就开锁。他们就听话地退出去了,我刚要开锁,他们卷土重来,每人手里拿着铁锅、炒瓢、簸箕、大茶缸排着队进来了,个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我爬在箱子上喊:你们要干什么?拿这么大的家什都要把糖弄走呀?这是集体财产知道不知道啊?
他们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做好了要抢糖的架势。有人还说,把她扔出门外,爬在箱子上就抢不走了?就有人拽我,我把住箱子视死如归……
这时候老程站在门口说:看咱们亚妮,奋不顾身抢救集体财产,今年选亚妮当模范。
那些厨师们憋不住了,扔下铁锅、炒瓢,笑得东倒西歪。老程也笑了。我这才知道老程给我开一个最严肃的玩笑。
第二天一早,赵书记来吃饭,笑眯眯地看着我,听说伙房出了强盗,咱们亚妮抢救集体财产是奋不顾身?
我羞涩地低下头。
此后,这些玩笑就在公司里传成了笑料。他们说单看我这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就是逗乐的料,无论她怎么严肃,一看就想逗一逗。他们这样说,我就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觉得我怎么也不像个工人阶级。那时候,我像一个清教徒,不爱红装爱武装,穿着打补丁的裤子,最爱穿爸爸淘下来的中山服,因为可以在上衣袋里插一支笔,表示很有文化。也最爱穿劳动布工作服,因为最像工人阶级。时代风味都在我身上体现得很充分,独没有女孩儿的温婉。
灶房没有我做的事,就是老程让我算一些账,几番几次算不对,那些数字在我眼前就像窜来窜去的一群群蚂蚁,让我十分厌烦。时代让我们革命青年哪里艰苦到哪里去,我觉得我这么轻闲,根本无法体现艰苦。于是到了黄昏,那些奔跑一天的司机们回来都要到洗车台上洗车,我呢,就一一帮他们洗。久而久之,他们出车一回来,见了我就像馈赠大使一样,馈赠给我两个字:洗车。我就欢天喜地得像一只小鸟飞过去,没一点厌烦感。几辆车洗完之后,裤子就全部湿透。老程“啧啧”着嘴,说一个女孩子家,干鞋净袜坐办公室多好,非愿意受这人不见的鬼罪?
我说,哪里艰苦到哪里去。
老程笑了,没有言语。
老程说了这话不久。赵书记就叫我谈话。他说把亚妮放在灶房,是小看妇女了。亚妮得给咱撑起运输行业的半边天呢!
我不懂他的话。
他说,还想不想当女司机?
我眼睛倏然一亮说,想!
那我就送你上车,满足你的远大志向。
真的?
书记说话还能假?共产党能说假话?
我一家伙朝天蹦上去,落地后喊了一声:我终于要当革命的女司机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