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父亲的客气(散文)
我从小最怕父亲。
我的童年是在父亲的“棍棒”下“熬”过来的。熬到上初中,父亲便没再打过我。但我依旧很怕他。这种“怕”是源于心底的,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明知道他不会再打我了,但每看他阴沉着脸,心还是会揪着。
民间有说“儿子是父亲上辈子的债主。”看我们父子关系,貌似有些道理。在我眼里,父亲看我总是不顺眼的。深藏心底对父亲的畏惧,是很难消除的。
其实,父亲并不平白无故地打我,我挨得每一顿打很少有含冤成分。父亲打我时也从不含水分,主打一个实诚。也不挑刑具,赤手空拳,一根棍子,半截树枝,一节三角带。当然赤手空拳居多,毕竟工具打在身上没轻重,老子教儿子,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太狠,都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
我从小特顽皮。听母亲说,我几个月大时,曾由曾祖母看着,她年岁已高,不敢抱我,便把我放在一张凉席上,从胡同东荫拉到西荫。从早到晚,我的手脚不会消停,手挠,脚蹬,左翻,右滚,一刻也不闲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十个月时便会走了,同龄人还在蹒跚学步,我就会跑了。
老邻居们常说“冬阳就不会走路,脚沾地就跑。”
再大一些后,上房,下坑,爬树,翻墙,就连村长门口光滑的电线杆,都被我爬过不知多少次。可以说,村子里没有我作不到的地方。
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在屋顶上掉下来多少次,好在大多都有惊无险。只记得受过一次伤,便是从婶子家的木梯上踩滑,挂在了第七根横梁上。堂弟还小,家中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样挂了好长时间。
其实这个高度我并不怕。我怕的是,在木梯下方落脚点放着一个铁桶。铁桶倒也不怕,怕的是桶口钢箍烂掉了,锋利的桶沿刚好对着我。这要掉下去还不得把我“活剥了”。
我一次次调整位置,试图用脚勾住木梯,但没成功。精疲力尽,松手的瞬间,我凭着自保本能微调了落地点,虽还是没逃过,幸运的是,只划在了腿上。至今我两条腿弯处各留有一条疤。虽受了伤,回家照例挨了父亲的打。
每逢雨天,趁父母休息,我会把家里仅有的电器大卸八块。屋外雨过天晴,屋内我还要经历一番“暴风雨”。母亲常心疼地埋怨我,怎么就这么不记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当和母亲谈起小时候挨父亲打,母亲竟说“我怎么不记得你爸常打你呀?”不知道母亲这样说,是不是为了不让我记恨父亲?因为妻子现在就这样做,每次儿子犯了错,在我体罚后,妻子总会开导儿子“你爸打你,是为了你好,你别记恨他,他是爱你的,你也长长记性。”生命真是一道大回环,我终究活成了小时候讨厌的人,同时也明白了,父亲藏在“暴力”下的爱。
这些年来,在父亲的“暴力”下,我与父亲的关系,始终保持着说冷不冷,说热不热。隔三差五,我们也会因意见不统一,杠一回。当我坚持自己意见时,并对他表示质疑,他会很生气,说一些对自己不好的话,来报复我,或者以“不吃饭”来表达自己心中不满。最后闹得很不愉快,导致“冷战”。即便我给他道歉也无济于事。他会以“你吃吧,我不饿”与我继续冷战。
父亲随着年龄增长,脾气越来越怪,越来越不叫人喜。一天时间里,得有大半天阴沉着脸。母亲常跟我说“你爸这人呀!越老越不让人喜,越来越像你爷爷了,整天“撸嘟”(垂头丧气)着个脸,跟欠他债似的,有福也不会享。”
我心里明白,父亲“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最硬的话,但手里依旧替我们做着事。他会在半夜起来为我们电瓶车充电,拔电,他会时刻检查着我们的轮胎气压。村里有白事,他怕耽误我生意,主动去顶替我,而不让我知道。
出生在农村的我,自小对农活很排斥。人生过半,我从未打过一次农药,从未浇过一次地。小时候农忙时不过是帮父母做做饭,干一些辅助性的轻便活。长大在外做工,农忙时,父亲从未给我打过电话。即便我嘱咐他,他会说一句“行,行啦,你别管啦,忙你的就成,这点儿活快。”如果我执意要回来,他定会生气地挂掉电话。看我回来,他脸色立马阴起来,干不多大会儿,就催我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跟我说话,变得客气起来。
电话铃声响起,手机屏幕显示“爸爸”。我按了接通键。“咳——咳(我爸拘谨时的口头习惯)——嘿——嘿,这会儿——忙不?”听到这里,我知道他定有事求我。“不忙,你说!”我的回复,简单明了,免得他再绕圈子。“你看,你忙完了,能帮我……没事儿,要忙,你忙就行,不着急,我自己……咳——嘿”
我竟有些怀疑,这还是我父亲吗?那个脾气暴躁,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的人。那个把笑脸全给了外人,回家骂骂咧咧的人。那个一生气就拿家里牲畜撒气的人。他啥时候变得这么谦卑?
父亲的确变了。他头发已经全白,脸上有了老年斑,双腿因年轻劳累过度,落下严重腿疾,导致双腿有些O型,走路一瘸一拐。他肤色变成了棕色,背明显驼了下去,曾经健硕的身子,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好像没有一点水分,失去了往日的弹性。摇了一辈子机动三轮的手臂,开始敌不过机械摇把的反弹。他终于学会说累了,但说完依旧不会停活。他用我时,说话开始变得喏喏连声,客客气气了。
昨天,一大早,他打来电话,很客气地问我,今天上午能不能去帮他穿化肥?我只回了一个字,“嗯”!如果说多了,他又得解释一番,客气一番。
在屋后的玉米地里,他一遍遍地算着二胺和尿素的比例,算着有多少行玉米苗,算着每行玉米苗合计上多少化肥?我虽近四十岁的人了,但对种地一窍不通。即使平时给父母帮忙,都是他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推着化肥车在玉米地里穿行。父亲在地头上,不停地说,即便我走了好远,他还在说着。
“行,把化肥穿到里面就管用,离苗近点,远点,都没事。”
“你把我的褂子系在腰上,别把你衣服弄脏了,洗不出来。”
“你喝水不?我带来水了!在三轮车里。”
“今天天还行哈,比昨天凉快,有风,要是昨天来穿可受不了。”
“你歇一会儿吧,我再推一会儿。”
“种地这活儿看着简单,里面老多事哩!”
“其实我自己也行,就是这两天腿疼得很,嗐……”
把村后的地弄完,我们来到离家最远的一块地里。
这块地头较长,推一圈就很累。上午十点多钟,多云转晴,气温明显增高。脖颈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胳膊也出现红肿,脸像蒸笼上醒发的馒头,又热又涨,小腿上肌肉绷得紧紧的,明显酸胀乏力,每走一步像被灌了铅。
自去年七月份帮母亲来这里施肥后,这是第二次。整个期间,从种小麦到种玉米,要经历数道工序,浇地、施肥、打药、除草,更是要重复多次。我最多也就在农忙时帮忙拉拉粮食。其余的活都是父母亲力亲为。我身上此刻的感受与折磨,会以数倍被父母经历。
想到这里,走到地头上,我咬咬牙对父亲说“没事,我再推一圈儿。”
期间,好几次父亲要把化肥车抢过去推一圈。临近结束,又累又热,我头有些发晕。父亲夺过化肥车,让我去喝喝水。坐在地头上,太阳依旧很晒,但胳膊和腿舒服很多,风吹在脸上很凉。
我望向玉米田。父亲推着化肥车,走得很慢。烈日直射在翠绿的玉米苗上,玉米苗随风摇摆,把光线折射在我眼前。恍惚间,父亲在慢慢变小,好像下一秒,就会藏起来。
我放下水壶,快步朝父亲走去……
“你过来干吗?不多歇一会儿,不沉,我推回去就行。”
一瞬间,父亲的客气,让我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