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华】次子成才记:二丫的精彩人生(散文)
《发现母亲》这本书里面有一个理论叫次子成才论。这位学者的研究结果是:一个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由于他所处的特殊位置和生存环境,往往是比较容易成才的那一个。这个理论是否具有普适性不得而知,但在二丫身上是得到了印证的,她确实是家中最有出息的那个孩子。
母亲每每回忆起婴儿时的二丫,言语间总是漾满爱意:二丫是个白白的瓷娃娃,浓密的黑发,眉毛也黑黑的,鼻子翘翘的,最袭人的地方是两眉正中那颗圆圆的黑痣。算命先生说那叫二龙捧珠,是祥瑞之相。每回说到这里,母亲的眼中就会闪着欣喜的光。或许是因为二丫的性格与母亲有许多相似之处,惺惺相惜,母亲对于她的欣赏和喜爱更多一些。虽然如此,二丫的童年也还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上有大自己四岁,在姑姑家被宠溺长大的强悍的大丫,下有比她小一岁多,在奶妈家与几个表兄弟摸爬滚打中历练出来的弟弟柱子,她的生存环境之恶劣可想而知。
那时候的孩子们放学后帮助父母干家务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母亲上班前会给三个上小学的孩子安排好各自的任务。但玩是孩子们的天性,有时他们玩得太高兴就会忘了按时完成任务。母亲下班回家后,看到自己吩咐的事情都没有做,自然会大动干戈。面对发火的母亲,大丫和柱子通常都很不识相的梗着脖子,蛮不服气的样子;而二丫呢,则会赶快拿块抹布擦桌子或者拿把扫帚扫地,忙个不停。这种时候,火气正旺的母亲就会骂老大、踢老三。二丫总能找到解救自己的办法。比如她会迅速忙完自己的活儿,顺手拿起面袋逃出家门,跑到粮站门口去排队。那时买粮是需要排队的。待到二丫排到前面时,她就会跟后面站着的叔叔或阿姨打好招呼,急奔回家叫母亲去买粮。母亲一边嘴里骂个不停,一边打开柜子取出粮本,跟着二丫离开。二丫由此躲过一劫。但世事总是福祸相倚,姐姐和弟弟都恨透了这个人民群众中的叛徒,他俩总会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伺机报复,给她点教训。
有一次为躲避姐姐弟弟的威胁,二丫躲到了小伙伴爱爱的家里。大丫四处寻她不着,从别的小孩口中得知她的藏身之处,便要冲进去拉她出来。爱爱的哥哥早已看不惯姐弟俩的“暴行”,挺身而出,试图阻止火爆的大丫。哪知冲动的大丫根本不买他的账,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就砸破了人家的窗玻璃。屋里的二丫吓坏了,忙不迭地跑出来,乖乖地跟在骂骂咧咧的大丫身后回家。
二丫从小就身体弱小,小学五年级时才60多斤。她非常怕冷。那时候的冬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寒冷,土地被冻得硬邦邦的,院子门口的污水井结着厚厚的冰,屋子的门窗尽管都穿了厚厚的棉帘子,窗玻璃上的冰花还是历久不化。二丫总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戴“桶帽”,脚上是笨重的黑色条绒棉鞋。即便武装得如此严实,每次放学回家后她还是会被冻得哭哭啼啼。穿着单薄,挂着冰鼻涕的弟弟总会不屑地看着她,鄙视她的脆弱。
二丫胆小是出了名的,她非常怕黑。初中时晚上放学回家,门洞拐角处总会有一个暗黑的角落。尽管她知道那儿啥都没有,但每次走过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不歇气儿地直接窜回家里,心“咚、咚、咚”地马上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有一次父母带她去看了电影《夜半歌声》,当年的“恐怖片”,晚上二丫坚持开着灯睡觉,半夜里小丫不小心把水缸上的铁盖子踢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二丫尖叫着跳起来,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瑟瑟发抖。
二丫害怕一切小虫。一天早晨,不知何故,二丫一边在炕上叠被子,一边痛斥站在地上的小丫,骂得痛快淋漓。小丫虽已被骂得心烦意乱,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她趁二丫不注意,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只不幸路过的“鞋板虫”(潮虫)扔到了炕上。骂的起劲儿地二丫回头看到被子上的虫子,立刻惊得跳了起来,大呼小叫地窜到了被垛上,哇哇大哭起来。小丫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意。
二丫家住的大院门外邻着两个饭馆的后门。那个年代还没有冰箱和冰柜,夏天的时候饭馆会雇驴车打两车冰块来给食物降温。那时的孩子们,夏天如果能吃到一根两分钱的冰棍就会美的不得了。自然,这不花钱的冰块儿就成了他们眼馋的好东西。一俟驴车的主人把车停好,进饭馆去办交接,孩子们就蜂拥而出,手拿斧头或砖头冲上去狠命地凿冰。随着斧头或砖头的击打,冰花四溅,仿佛星空中绽开的礼花,在酷热的阳光下闪着光。孩子们把砸下来的碎冰块“呼呼噜噜”地撸到自己带的盆里、桶里,一哄而散,退出战场,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待饭馆的工作人员出来验货时,阳光下驴子静静地站在原地,驴车上捆绑冰块的草绳好几处已经松动,地上是一大片暗黑的水迹。孩子们静静地躲在院子各处,确定院外安静下来,危险警报消除之后,便拿着各自的“战利品”聚到一处,享用那晶莹剔透的战斗果实。酷热的夏日里,放一块凉凉的冰块到嘴里,融化的冰水凉丝丝的,一点点渗入喉咙,流进肚子,瞬间通身凉爽,那才叫一个沁人心脾呀!这种战斗中,战利品最多的往往是大丫和柱子,他俩勇猛的气势、迅捷的动作小院儿里无人能敌,二丫却从不敢参与其中。大家分享战利品的时候,她只能躲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等着姐姐或弟弟赏她一两块冰。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普通人家的生活都不富裕,孩子又多,大家普遍遵循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孩子穿过、用过的东西,如果小了的话,只要还没破没坏,比他小的孩子就要接着穿、接着用,既省钱又不浪费东西。
十二、三岁时的二丫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黑色圆口布鞋,斜面上横搭着一根鞋带儿,鞋边是白色的,俗称“单边儿鞋”。她非常喜欢自己的这双小布鞋,总是小心翼翼地穿它,并且每到周日就会认认真真地把它刷洗干净,用蘸湿的卫生纸包住白色的边缘,以免白边儿被太阳晒黄。可鞋子有它自己的寿命,无论二丫怎样用心地爱惜它,一年后那双鞋子上大脚趾的位置还是各破了一个洞。母亲告诉她可以穿大丫的旧鞋子,说了好几次,二丫都不予理会,仍然穿着那破了洞的鞋子进进出出。母亲再次提醒她鞋子已经破了,不能再穿时,二丫仍不吱声,拿出针线笨拙地补起那两个洞来。她的沉默令母亲有些生气,狠狠地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二丫回头忿忿地瞪了母亲一眼,一言不发地拿着补出两个小揪揪的鞋子走开,用一天的绝食来抵制强权。夜深时,她听到父亲悄悄对母亲讲,给她买一双新鞋吧。母亲说,那也得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才行啊。装睡的二丫听后,泪水打湿了枕头。下一个月,二丫终于有了一双属于自己的新鞋,可她并没有显得有多高兴。母亲觉得她还是在耍犟,其实那时的她心里满是愧疚,为自己的不懂事儿而后悔不已。
从小到大,二丫都是院子里别人家的孩子:懂事、有礼貌、会干活,关键人家还学习好。从小学开始,二丫每年的奖状就没断过,身材瘦小的她能歌善舞,在学校事事都积极带头,是老师得意的小助手,年年的三好生。
上了初中的二丫,依然十分优秀。上初二时的一天,她兴奋地告诉父母第二天的学校大会上她会上主席台领奖状。父母听了很开心。可谁知第二天放学回家,二丫一进门就扑倒在炕上,大哭起来。母亲急着问原因,她委屈地说,丢死人了!原来她上台领完奖状回到座位后,主席台上的校领导宣布给与初一打群架的柱子等同学校级记过处分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班里的同学们都纷纷侧过头看她,小声议论着:那个受处分的男孩儿是她弟弟。那一刻,二丫觉得羞愧极了,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奖状,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母亲听完后,轻声安慰她,正在这时候,柱子兴冲冲走进屋来,问母亲晚上吃啥。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他在家里再一次接受了处罚。
上了高中的二丫依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优秀,学习在班里名列前茅。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制,高二的时候钟爱她的班主任亲自家访,与父母商量她高考的事情。老师说二丫学习非常刻苦,但考大学还是有点儿悬。如果报考中专的话,应该十拿九稳。稳妥起见,班主任建议二丫选择报考中专。对于教育几乎一无所知的父母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尽管二丫有点儿不情愿,但她也不愿冒险,只好接受了这样的建议。她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所以每天的学习都拼尽全力。考试前的每个夜晚,入睡前疲惫的二丫总会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坚持一下,咬咬牙,再坚持一下!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考取了东北的一所中专技校。虽然自己觉得不很理想,但她仍是整个大院里第一个考入高校的佼佼者,父母的骄傲!
考虑到二丫胆子小,尽管家里经济并不宽裕,父母还是商定由父亲陪她去东北的学校报到。上中专后的二丫全面绽放:课堂上,总能听到她大方自信的表达;球场上,总能看到她奔跑跳跃的身影;文艺汇演中,总能欣赏到她悦耳动听的歌声;黑板报上,总能领略到她秀逸多姿的书法。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二丫来自贫穷的家庭,她体谅父母的不易,从不乱花一分钱。有时她一天的伙食只是馒头蘸白糖,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的身体报警,她因患肝炎住进了医院。即便如此,她也没有通知父母,恐怕他们会着急,自己一个人挺了过去。一学期的生活费里省下的钱,在放假回家时变成了从食堂里买来的带鱼,买给弟弟过年的鸭舌帽和皮鞋,没有一分钱花在自己身上。
两年精彩而难忘的高校生活之后,二丫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一个大型国营企业工作。一向勤奋好学、与人为善的二丫很快就成了单位里大家的开心果。工作之后的她从没有停止继续进步的努力。她在夜大报名,每天晚上都按时去上课,从不缺勤。最后几门课考试时,她已经身怀六甲。有朋友劝她放弃,但倔强的她坚持挑灯夜读,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坚持一下,咬咬牙,再坚持一下!五年的坚持不懈之后,二丫以优异的成绩夜大毕业。
或许一个人良好的学习习惯在她幼年时就已经养成并固定下来,至少对于二丫是这样的。中年时的二丫上有老下有小,还有繁重的工作要应对。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努力学习,只要有空就去书店阅读与自己专业相关的理论书籍,边学习边记笔记。这样做既能保证学习效果,又能节省买书的钱。就这样,她一天天的努力着。每当精疲力尽时,她便会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坚持一下,咬咬牙,再坚持一下!日复一日的坚持使她顺利通过考试、完成论文,获得总工程师的技术职称。
事业上不断进取的二丫,生活中关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亲人。父母的生日,她会给他们精心准备长寿面;父亲节、母亲节她会记得给二老买礼物。年年如此,从未错过!时不时地她会接乡下的公爹公婆到自己家小住。周日休息时,她会招呼到城里来读书的丈夫的侄子、侄女回家吃饭,还会去学校参加他们的家长会。老公的事业、儿子的学业、下岗姐姐的生活、高考妹妹的抉择,以及后来孙辈们的学习成长,姐夫的退休生活......统统都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每一位家人,但有时却忘了爱自己。
二丫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她吃过的美食,父母一定要尝尝;她看过的风景,父母也一定要看看。只要时间允许,她就会去陪伴父母,和父亲开开玩笑,聊聊天;陪母亲拉拉家常,下下跳棋。父亲离世带给她的悲痛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面对父亲的离去,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而是长久的沉默不语,然后“哇哇”的呕吐不止。她的心里究竟有多痛,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父亲离开之后,她用尽心思陪伴已经有老年痴呆迹象的母亲。她精心地做好母亲的每一餐饭,哪怕只是一小碗面,她也会用心地把肉丝切得细细的,炒香之后加水,水开后再加入绿茵茵的蔬菜和滑溜溜的白面条。她满心欢喜地把这碗色香味俱佳的面条端放到母亲面前,母亲浅尝一口,抱怨连盐也不放,这面怎么吃?她赶快回转身,捏一点盐放到母亲的碗里。母亲正欲开吃,却突然放下筷子,回头问,难道你不吃吗?一个人的饭怎么吃?本不打算吃晚饭的二丫赶快拿一只碗盛半碗面汤,坐到母亲身旁,乖乖地陪着母亲“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经常失眠的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二丫在家里给她洗澡时根本不敢狠劲地搓。洗完之后她轻轻地给母亲擦干身体,穿好干净的内衣之后,突然发现母亲的小腿上还有白色的小皮屑。 她的心跳立刻加速,担心被挑剔的母亲看到,怪她搓澡不认真,赶快去拿一瓶润肤霜,蒯出一大块到手心,双手搓开之后,“呼呼呼”快速地涂抹到母亲的腿上,幸运地蒙混过关。二丫自问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母亲会生气,后来她才弄明白,那是因为她太在乎母亲的感受,担心她会受伤害,所以自己才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小慎微。这一切原来只是因为爱!
母亲离去后,给母亲穿“寿衣”时,二丫发现自己很久前为母亲买好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穿过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鞋子替代,二丫一下子变得疯魔了一般,不停地念叨着:假如母亲走的时候没能穿上一双合适的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是疫情期间,又是傍晚时分,想要买到一双合适的鞋子谈何容易?小丫开着车,陪着二丫转遍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几乎挑花了眼,不过最后总算买到一双她中意的鞋子。价都不问,立刻付钱。
母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二丫不敢回老屋,不敢看父母的照片,甚至不敢回忆。后来当她回忆过往时,发现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对父母她尽心尽力,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她可以心安了。生活还需继续,思念埋在心底!
退休后的二丫醉心于国画的学习。如何勾线,如何染色,如何构图......她一如从前的专注、认真、投入。或许真如有些人所说:优秀其实是一种习惯。短短一年的国画学习之后,她的作品已经可以参加美术爱好者的活动,挂到美术馆里参展了。
退休后的二丫,把对生活的热忱全都倾注在了国画里。勾线时如童年叠被子般的细致,染色时如当年刷布鞋白边时的认真,谋篇布局时如规划自己的一次次人生目标般的沉稳——原来,那份从小就有的专注和韧劲,从未离开。如今的她,在笔墨间舒展一生的故事,爱与被爱、拼搏与收获,都在画里落得安稳,也落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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