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双抢(散文)
今天,在抖音刷到一条关于双抢的视频。视频里那些熟悉的场景,像一波波滚烫的热浪,灼红了我的眼眶。点进去,想看看评论区里,有没有我想看到的留言。
留言很多,接近两千条。第一条写着:只有干过双抢的人,才有资格评论。
我有资格评论!心里默念这句话的同时,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指,在留言框里打出:我干过双抢,并且干了很多次。
评论通过指尖发送出去,三十多年前经历双抢的画面,已然在眼前徐徐展开。
所谓双抢,就是在盛夏时节,把早稻收割起来,再赶着插上晚稻。在我们那,也叫割早插晚。
这个活,要抢在8月来临之前完成。小时候,经常听老人们说,早稻不插5月秧,晚稻不插8月秧。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早稻不能插5月秧,晚晚又不能插8月秧呢?
母亲说,早稻不插5月秧,是怕迟了影响插晚稻的季节,俗话说“立了秋,万事休”过了8月,插下去的秧收成不好。
母亲这些话,我一直记着,无论走到哪里,什么时候该插秧了,什么时候该割稻谷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年幼时,母亲和父亲双抢,我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父母亲割稻子,我跟在后面捡漏下的稻穗。父亲犁地,我跟着捡铁犁翻起来的鳝鱼泥鳅。他们插秧,我摇摇晃晃拖着一把扯好的秧苗,东一窝西一窝,倒着顺着胡乱按进泥水里。要是发现腿上叮了蚂蝗,那就不得了,我会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跑到田埂上一顿乱蹦乱跳,企图把腿上的蚂蝗跺下来。蚂蝗可没有那么好对付,我哭天抢地地嚎叫,丝毫吓唬不了蚂蝗,依然纹丝不动趴在我的腿上吸血。
最终,还是母亲笑着帮我拍掉了腿上的蚂蝗。拍掉蚂蝗,母亲还会顺带来一句,你还要不要帮忙插秧呢?
我不…不…插秧了,我要…我要回去。我用力地抽泣。
只有这点胆子呀?我还以为你不晓得怕呢。父亲看我眼泪鼻涕横流,用手半撑着腰逗我。
时光悄然流逝,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幼儿,在父母亲的呵护下,转眼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女。那一年,在酷热的双抢季节里,我以配角的身份闪亮登场。
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病。因为没有钱医治,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十三岁那年,母亲走路都成了困难。那一年,我毫无悬念接下了她手里的接力棒。
双抢第一步,就是割早稻。割早稻,我们队比其他队困难许多。原因是,其他队可以在早稻成熟后,把田里的水放了,等地晾干后再开始收割早稻。而我们,一直是割水把子。说水把子,可能有人不懂。顾名思义,就是把带水割出来的稻谷,捆成一小扎一小扎。因为是湿的很重,所以不能上大捆。
我出生在通海口镇,一个叫潘坝的村子里。潘坝村村民,吃水浇灌田地,都靠东荆河水。东荆河是监利和仙桃的分界线,也是我们的生命河。潘坝村顺着仙监公路一字排开,一队紧邻东荆河,我们住在十队。潘坝泵站建在东荆河边上,自然是离一队最近,十队最远了。
每年到了犁耙水响的春耕季,泵站就会泵水。东荆河河水经由潘坝泵站,泵进一条贯穿整个村庄的水沟,从西向东缓缓流淌,滋养生我长我的那片热土。整个村虽然同饮一河水,但十队就像是被父母遗忘在角落的孩子,只能喝其他孩子没有喝完的水。
泵站开始泵水,队长会通知村民,让大家做好储水准备。每次来水,父母亲总是日夜轮流守着,生怕水经过自己田间地头时,被邻里把田埂上进水的缺口堵住,方便水流进他们自己的田地。这不怪他们。水从十里开外的地方来,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像父母亲一样,在田埂上打开缺口守候着水的到来。打开一个缺口就能进水,这是地理位置最好的。还有很多田地,需要架起脚踏水车踏水,没有水车的,就用桶和盆子舀子窜水。可以想象,一路上经过这么多截流阻隔,水要流到我们十队有多难。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能不想尽一切办法往自己田里逼水么!
水,对于我们,像金子般金贵。
因为水的金贵,早稻即使面临收割,但为了后面插晚秧不愁水,父母亲会把水蓄着不放出去。不放水割早稻,会增加很多难度。可父母亲说,不怕难,只怕没有水插秧。
在带水的田里割稻谷,父母亲很有经验,他们用两个只有过年才会用的大江盆就解决了。江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小的时候,父亲还会把我放在水田的江盆里推着玩。
从我正式加入双枪,便不再是那个坐在江盆里玩的小孩。我,成了父亲的得力帮手。
开始割早稻那一天,母亲起得特别早。母亲虽然走路困难,但为了不让我们饿肚子,她扶着板凳走路给我们做早饭。父亲起得更早,他要磨镰刀,准备割稻谷需要的江盆草绳和冲担等工具。我和哥,则是在母亲一遍遍呼喊声里起来的。
吃过早饭,出门天还没有大亮。父亲说,天气热,早点出门,早点回来休息。
来到田间,看到稻谷地里水波盈盈,我和哥不知道怎么下手。
父亲看我们互相望着,便说道,你们在田埂上站一会,我先割一个地方出来下江盆。父亲嘴里说着,胳膊开始挥动起来。随着镰刀几起几落,一块比江盆大的地儿就出现在眼前。
下江盆,放草绳,这些流程,我很小就知道,只是没有正式参与其中。割稻谷,很考验臂力和耐力。开始个把小时,我生龙活虎干劲十足,能一直跟上父亲和哥的节奏。哥和父亲共用一个江盆,我单独一个。他们负责下草绳,捆稻谷,再把捆好的稻谷挑到路边的板车上。而我,只需要割稻谷。
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总是觉得别人做的事情容易。看着父亲和哥走来走去,我觉着比一直埋头割稻谷轻松许多。至少腰和胳膊不那么疼。甚至还有机会走到树林里去。板车就在路边的树荫底下放着。
心里想着,嘴里便提出和哥换过来。
父亲见我自不量力,笑着对我说,你先把你盆里割好的稻谷捆好,你能捆得我们挑不散就和你换。
这还不容易。我在心里暗喜。
捆稻谷,可没有我想得那么容易,那可是有技巧的。我割得稻谷都是随手放在盆里,父亲过来捆的时候,都重新整理过,只是我没有仔细观察。其实,开割之前,父亲教过我,教我怎么把割下来的稻谷一把一把错位交叉放。这样放的稻谷,捆的时候用膝盖狠狠一顶就会特别结实。
父亲说,把稻谷捆成掐腰撅屁股形才好,容易上肩。走路的时候,也不怕抖散了。
我在江盆里逞能半天,也没有把稻谷捆成型。不是力气不够没有捆紧,就是草绳口没有扎好。
算了,我不捆了,我要挑谷!我抹着脸上和头发上的汗水提出新的想法。
你还想挑谷,那你看有没有本事打上肩。父亲和哥笑我。
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是没有力气。我撅着嘴不服输。
我没有本事像父亲那样用胳膊担起稻谷,但可以学哥挖胡萝卜。我相信,挑稻谷挖胡萝卜,应该是每一个新手都经历过的。所谓挖胡萝卜,就是用冲担的一头,插一捆稻谷,再把冲担弄到肩膀上,让稻谷离肩膀最近,借着稻谷的力量撬起另一捆稻谷。
稻谷撬起来,冲担要在肩膀上稳住才行。冲担在父亲肩膀上的时候,柔软又乖巧。可是,到了我的肩膀上,冲担像一头倔驴和我对抗。为了找到平衡点稳住冲担不反过来,我使尽浑身解数。脑袋歪着,嘴巴咧着,肩膀斜着,身子扭着,胳膊举着,两捆水把子挑上板车,我的脸像血泼过。
父亲挑水把子,冲担一头就是两捆!
你来割稻谷吧,别弄伤力了,以后自然就会了,父亲劝我。
我听了父亲的劝,没有再逞能。
两年后,真如父亲所说,我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这些。
稻谷割完,就是脱离稻谷了。这个项目,一点也不好玩,比割稻谷更热更累更脏。
天不亮,我和哥会被母亲喊起来铺场。铺场,就是把拖回来的稻谷,一排压着一排铺展在自家的禾场上。铺完稻谷,父亲会请来我们队开拖拉机的余叔,他用拖拉机头拖着一个大石磙,在铺好的稻谷上来回碾压。碾压完成后,父亲就带着我们翻场,把稻草展成一卷捆起来。稻谷碾下来,要扬轩,要在烈日下踢晒稻谷,后面还有一系列操作,让人终生难忘。
以上这些,我只是配角。接下来,就是我的主战场了。插秧,打窜工。
那时候,都是好几家轮流养一头耕牛。双枪来临,大家会掐指算好时间,等牛到自家了就日夜不休的耕地整田。牛走了,就是插秧的日子。
有句话说得挺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隔壁”在那个时候,邻里乡亲都很团结齐心。大家都知道,双抢像抢火,一刻耽误不得。今天你家田出来了,左邻右舍就都去帮忙插秧,多大几块地都能给你干完。不用出工钱,一顿饭的事。我们称之为打窜工。
以前插秧打窜工,都是母亲的活。十三岁那年,成了我的活儿。
刚开始去左邻右舍家里窜工,我心里特别紧张。刚出道,技不如人。怕人嫌弃,怕人不愿和我们家窜工。还没有去之前,我求着隔壁芝兰姐带我。让她和我一起结伴。刚下地,我插6兜。芝兰姐插7兜,有时候她还会多插两兜。
第一天,生怕芝兰姐丢下我,只顾着埋头苦干,倒也不觉得有多累多热。
第二天,可就不好过了。早上起床,腰和大腿像被刀砍了一样疼,想坐下来都会疼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去窜工的路上,芝兰姐逗我,青蛙无颈,小娃无腰,你腰都没有,还知道腰疼吧?哈哈哈......
咬牙坚持三天,我腰上腿上的疼痛消失了。插秧的技术也精进不少。随便和哪一个搭档都不会害怕掉下来。甚至在最后一趟,我还有时间去接应掉在后面的人。
回到家里,我有些小小的傲娇。和母亲说起时,我像打了胜仗归来。
不想输给别人,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更主要一点,是觉得自己慢了会亏欠和我窜工的人。只有我和她们旗鼓相当,甚至能多做一点,我才会心安理得。
经历过双抢的人,都是从生养自己的泥水里爬出来的人,会对家乡更多一份眷念。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金灿灿的稻谷,我就有遇见家乡的亲切感。
三四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父母亲已经离开我三十年,想起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画面,我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也曾被父母疼爱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