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白桦林与士兵(散文)
祖国边陲的黑土地上,总能看见整齐排列的白桦树,傲然耸立,像军姿笔直的哨兵。
这里白桦林,是真多。春天里,别的树刚冒绿芽,它先把皮儿挣得雪白,像刚浆洗过的白衬衫,枝桠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嫩黄,远看像谁撒了一把碎金子。夏天一到,叶子密密实实连成片,太阳筛下来,地上全是铜钱大的光斑,走在林子里,脚底下的腐叶软绵绵的,能闻见一股子清苦的香,那是树在使劲儿长呢。最耐看是秋天,叶子黄得透亮,像浸了油,风一吹就哗哗响,跟拍手似的。要是下点小雨,水珠挂在叶尖上,黄的叶、白的干、亮的水,衬着远处江水的蓝,眼里头就跟搁了块调色盘,怎么看都不够。冬天更不用说,雪一落,林子全白了,就剩下树干笔直地戳在那儿,像一根根玉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白得晃眼,连空气都跟着透亮。
风景如画的黑龙江,江水一年到头哗哗地流。这边是黑河市的土,那边是俄罗斯的地,一条江把天地分成两半,却分不走两岸的风——风从上游来,先拂过咱们的白桦林,再吹过对面的树林子,连带着把哨所的军号声送出去老远。
林子里藏着哨所,红顶的房子,白墙镶着蓝边,远远看像块方糖。哨兵站在岗亭里,绿军装跟白桦林的白衬在一起,格外显眼。冬天最冷的时候,零下三四十度,哈气成霜,睫毛上能结出小冰碴,哨兵站在那儿,腰杆挺得比白桦还直,帽檐上的雪积了一层,愣是不抬手掸一下。有回跟哨兵唠嗑,问他冻得慌不?他笑,说习惯了,冻透了反而不觉得冷,就是耳朵得护好,不然容易生冻疮。
训练的时候更热闹。天不亮,林子里就响起跑步声,“一二一”的口号撞在树干上,弹回来,又跟江风搅在一起,传得老远。单杠在空地上晃悠,战士们光着膀子练,汗珠砸在冻土上,瞬间就凝成小冰珠。打靶的时候,枪声闷闷的,惊得林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绕着白桦树转两圈,见没动静,又落回枝头,歪着头看那些趴在雪地里瞄准的兵。
有个老兵,在这儿待了十五年。他说刚来时,见着白桦林新鲜,总爱捡些脱落的树皮,想寄给老家的媳妇。后来发现,这树皮看着光滑,其实带着小绒毛,像婴儿的皮肤,可经得住折腾——夏天的暴雨冲不烂,冬天的冻雪冻不坏,开春一化,照样白白净净。他指着一棵最粗的白桦说,这树比他兵龄还长,当年他站哨,就靠在这棵树旁躲过大风,现在每次路过,都想拍拍它的树干,跟老伙计打个招呼。
黑龙江的水,夏天是绿的,冬天结了冰,就是雪白的一片。封江之后,江面可以过人过车,战士们就得在冰面上巡逻。冰面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就戴着眼罩,一步一步踩实了走。有一次,巡逻中,一个新兵脚下滑了一下,旁边的班长一把拉住他,自己却跪在冰上,裤腿沾了冰碴,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咔”地响了一声。新兵红了脸,班长却淡淡地说,没事,这冰比石头还硬,咱这膝盖比冰还硬。
林子里的鸟多,春天有布谷,夏天有杜鹃,冬天只有麻雀陪着哨所。最招人待见的是白鸽,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群一群的,落在哨所的房顶上,或者白桦树的枝桠间。战士们吃饭的时候,会匀点馒头渣儿撒在地上,白鸽就蹦蹦跳跳地来啄,见了人也不躲,有时候还会落在哨兵的肩膀上,歪着头看他胸前的徽章。
有个新兵,家在南方,第一次见着雪,也是第一次见着白桦林。他说在家乡,树都是青枝绿叶的,哪见过这么直挺挺的树,还穿着“白大褂”。冬天站岗,他总盯着那些白桦看,看它们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却从来不肯弯一下腰。老兵告诉他,这树跟咱兵一样,看着秀气,骨头硬着呢,再大的风雪,也就是摇几下叶子,根在土里扎得深,谁也挪不动。
秋天的时候,江里的鱼肥。附近的老乡会划着船过来,送些刚打上来的鱼,哨所的兵就给老乡搬些过冬的煤。一来二去,熟了,老乡常说:“有你们在,我们睡觉都踏实。”兵们听了,训练更有劲,巡逻更仔细,好像身上的责任,也跟着这白桦林一起,扎了根。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黑龙江染成金红色,白桦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哨所的灯亮起来,像黑夜里的一颗星。哨兵换岗,脚步声在林子里敲出节奏,跟江水流淌的声音合在一起,成了这界江边最安稳的调子。白鸽归巢了,落在树梢上,偶尔叫一声,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在说:睡吧,这里安全着呢。
十五年的老兵要走那天,天刚蒙蒙亮。他最后一次站在岗亭里,看着眼前的白桦林,看着江面上的薄雾,眼泪掉了下来。新兵们站在旁边,没人说话,只有风穿过林子的声音,哗哗的,像在鼓掌,又像在挽留。老兵抹了把脸,转身跟新兵们敬了个礼:“这林子,这江,就交给你们了。”
新兵们齐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声音洪亮,响彻白桦林,几片黄叶从树干上落下来,轻轻飘在地上,像是挥手告别老兵。
有一次,夜里起飘起大雾,浓得化不开,连对面江岸都变得模糊起来。站岗的哨兵拿着手电筒扫来扫去,光柱里的雾像棉花,一团一团的。忽然,他看见雾气里有个白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白鸽,落在他脚边。哨兵笑了,直起身,继续站他的岗。雾再大,他知道自己该站在哪儿;风再急,他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盼着天亮。天亮的时候,雾散了。阳光穿过白桦林的缝隙,照在哨兵的脸上,暖洋洋的。远处的江面上,白鸽一群群地飞,翅膀闪着光,像撒在天上的碎银子。
日子快得像白驹过隙,寒暑往来,四季轮回。春天的时候,白桦树发出新芽,新兵成了老兵;秋天的时候,叶子黄了,老兵走了,又来了新兵。只有黑龙江水,从哨所门前哗哗流淌,只有这片桦树林,一年比一年茂密粗大,像是在说:放心吧,这里的安宁,有人守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