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最长的情书(散文)
贵州的山,像被老天爷随手揉皱又丢弃的厚纸团,褶皱深深浅浅,硌得人生疼。爹娘几十年的日子,就死死地钉在这大山褶皱里一小块勉强摊平的水泥砖房。房前巴掌大的菜畦,是娘用锄头生生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瘦伶伶的几垄菜苗,绿得倔强又心酸。这便是爹娘用血汗浇灌的窝,单薄得像片贴在峭壁上的叶子,却兜住了他们沉重如山的半生。
爹的脊背,是让这莽莽群山活活压塌的。他像一架不知停歇的老犁铧,一年四季死死钉在这陡峭的山坡地里。天刚透出蟹壳青,爹便扛着锄头,踩着露水钻进了雾气弥漫的苞谷林。晌午的日头毒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爹酱紫色的脖颈上,汗水混着泥土,在他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蓝布衫上画出一道道灰黑的沟壑。最苦是寒冬腊月,霜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爹依旧要踩着冻得硬邦邦的田埂去砍柴、铡草、喂猪喂牛。那双粗粝的大手,冻疮年年复发,裂开一道道血糊糊的口子,像干涸龟裂的河床。他脚上的破胶鞋抵不住寒气,脚趾冻得又红又肿,夜里搁在娘的肚皮上暖着,娘总被冰得抽气,却一动不动。
娘的日子,是围着猪圈牛栏和锅台转的磨盘。喂猪食的大桶沉得要命,她佝偻着腰,咬着牙才能提动,浑浊的泔水溅在同样布满冻疮的手上,钻心地疼。风湿像条毒蛇,早几年就缠上了她的手指关节,天阴下雨便肿得像发面的馒头,捏筷子都费劲。可该干的活计一样不少:剁猪草,手腕酸得像要断掉;背牛粪上山肥地,沉重的背篓压得她喘不上气,腰腿的旧伤针扎似的提醒着过往的辛劳。爹看在眼里,闷声不响地接过最重的活计,背篓压在他肩上时,腰杆总要不受控制地弯下去几分,那是多年劳损的腰肌在无声抗议。
贫贱夫妻的争吵,大多是为着钱。我还在山外念书的日子,那笔钱就是点燃引线的火星。娘攥着卖猪攒下的几张毛票,声音又急又尖,带着哭腔:“圈里的猪崽等着买饲料催膘!开春买苞谷种的钱还没着落!你倒好,还有心思抽你那叶子烟!”爹蹲在冰冷的灶膛前,被生活的重担和烟叶的苦辣呛得眼睛通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喉咙里滚了半天,才闷雷似的低吼出一句:“……心里头憋得慌,抽口烟缓缓!”吵到最凶时,娘会气得把喂猪的破瓢“哐当”一声砸在猪食槽边,溅起一片浑浊的汁水,转身冲进寒风呼啸的里屋。爹则狠狠捻灭烟头,抓起挂在墙上的柴刀和背篓,一头扎进墨汁般浓稠的、刮着透骨寒风的夜色里。不到半夜,娘必会披着单薄的蓝色旧涤卡,悄悄站在屋门后,侧耳听着山坡上的动静。直到那沉重而熟悉的、沾满泥泞和草屑的脚步声终于踏进院坝,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而爹,总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就扛着满满一背篓比平日多砍回的、还带着霜气的硬柴回来了——这便是这对山里夫妻最沉默也最滚烫的和解,像两块棱角粗糙的花岗岩,在岁月无情的磨洗中,硬生生将彼此嵌进了对方血肉模糊的生命凹槽里。
爹娘的心肠,却比山涧里流出的泉水还要清冽甘甜。自家锅里常常只有清水煮白菜蘸辣椒面,可只要听说邻居谁家生活过不好,娘还是把留着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切下一大块送过去。这些事,他们从不多嘴,仿佛山里的石头就该默默承受风雨,穷帮穷,是天经地义。
后来我在外打工,隔几个月就会托寨子里的弟兄捎些钱回去。爹娘总是拘谨地搓着手,黑红的脸上堆满感激的笑,连声道谢。娘用皲裂的手接过钱,再一层层仔细展开、抚平,当着弟兄面,一张张点清楚。爹就蹲在门槛边看着,闷头抽着烟叶子。等弟兄们走了,娘才小心翼翼地把钱卷好,塞进她那件最旧蓝色涤卡暗袋深处。那件涤卡衣,冬天当衣服,夏天就是她的“保险柜”。
深秋回家帮忙收拾仓房,翻出爹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老棉袄,袖口磨得油亮,补丁叠着补丁。我掂了掂,沉甸甸的。伸手往硬邦邦的内衬口袋里一掏,竟摸出几张卷得紧紧的旧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张更小的毛票,叠得整整齐齐,被汗水浸得发黄发硬,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娘看见了,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这老犟牛!定是平日里卖点鸡蛋,偷偷攒下的……我说怎么总找不见那点钱……”她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被爹的体温和汗水浸透的票子,声音有些哽咽,“攒着,定是怕我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或是……”
那一刻,我心头像被滚烫的山石狠狠砸中。爹娘这一生,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风花雪月?何曾说过半句“喜欢”?可爹肩上那磨破又结痂、厚得硌手的茧子,娘手上年年冻裂、渗出黄水又愈合的血口子,风雪夜里娘用肚皮暖热的爹那双冰坨般的脚,吵完架后爹摸黑上山多砍回的那一背篓压弯脊梁的柴火,甚至爹破棉袄里深藏的、带着体温和汗碱的几张旧票子……哪一样不是用咸涩的汗、滚烫的血、沉默的骨头,在命运坚硬冰冷的石板上,用尽一生气力写下的、最滚烫的字句?
原来最长的情书,根本不需要识字,也不需要纸笔。它是用贵州大山里咸涩的汗珠子当墨,用肩头脚底磨破的血泡作印,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以压弯的脊梁为笔,以无尽的风霜雨雪为纸,一字一句,咬牙从石头缝里刨出来、用命在山坡地里熬出来的。那情书里没有半句柔情蜜意,只有山坡上沉重的喘息、猪圈牛栏的臊气、冻疮破裂的痛楚、劣质苞谷酒灼喉的辛辣,以及破棉袄深处,几张被汗水浸透、卷得紧紧、准备在最艰难时拿出来救急的旧票子。
当两个人在贫瘠的山坳里并排扎根几十年,当对方成为你被生活捶打得遍体鳞伤后唯一能汲取暖意的火塘,爱就成了情书最末的落款:它早已不是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而是化作了爹肩头永远卸不下的重担,化作了娘手上永不愈合的裂口,成为这人世寒凉透骨时,彼此唯一能攥紧的、带着对方体温和血气的、沉甸甸的活命磐石。
情书最末的署名处,无需任何印章证明——爹那藏在破棉袄里的几张旧票子,是娘心尖上最烫的烙印;而娘默默暖热的每一双冻脚,是爹骨头里最深的刻痕。他们的名字,早已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进了对方的命里,比大山更深,比岁月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