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大麻鹰子(散文)
一直以来,奶奶都都把麻雀叫成“大麻鹰子”,虽说这名字土得掉渣,可就是这么俗气的称呼,在我看来却像院墙上那丛野蔷薇,爬满了我小时候的日子。
在我六岁那年,我蹲在灶台根看奶奶纳鞋底。窗户外头扑棱棱飞进来几只灰扑扑的小雀,落在了装玉米的陶缸边上啄食。我刚要站起来去赶,奶奶手里的针却在布上停住了:“震宇,让它们吃,可别吓着这些大麻鹰子,它们也是来讨口饭吃的。”太阳从那扇破旧的木格窗照进来,在奶奶白花花的头发上镶了圈金边,那些在城里被叫做麻雀的鸟儿,听奶奶这么一说,倒像是有了几分神气。
我光着脚丫跑到院子里,踩着刚晒过的麦秸,软乎乎的。大麻鹰子见我过来,扑棱棱飞到院子边的柴垛上,歪着脑袋瞅我。我从裤兜里摸出颗硬糖,想丢给它们,却被奶奶喊住:“傻孩子,大麻鹰子不爱吃甜的,就爱吃咱院角晒的谷粒子。”
升洲村老屋的梁上有个碗口大的雀窝,每年的春天都有大把地大麻鹰子来孵小鸟。奶奶从不让我们去捅窝,说大麻鹰子通人性,能给家里报平安。有回我发高烧,迷迷糊糊中听见梁上的雀儿叫得特别急。奶奶端着熬好的姜汤坐在床头,一边给我擦额头一边念叨:“你听,大麻鹰子都在催你快点好起来呢。”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混着姜的辣味,我竟觉得那些细碎的鸟叫真好听。
第二天的早上,我烧已经稍微退了些,已经能勉强坐起来了。奶奶掀开窗帘一角,指着院子里的晒谷场说:“你看,大麻鹰子知道你好些了,都来道喜呢。”只见十几只大麻鹰子在场上蹦跶,有的还时不时抬头往屋里看,好像真在关心我似的。我看它们可爱伸手想去摸它们,奶奶笑着按住我的手:“它们怕生人,远远看着就行。”
秋收后的场院成了大麻鹰子的乐园。只见金黄的谷粒撒了一地,一群群雀儿落在谷堆旁,远远看去就像是移动的灰云。奶奶挥着木锨扬场时,总会特意在墙角留一小堆谷穗。“它们帮着啄虫子,就应该给点好处。”奶奶的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鼓鼓的,和雀儿们一起在太阳底下动来动去。我拎着竹筐捡谷粒,看大麻鹰子蹦跳着抢食,有胆大的竟敢落在奶奶的脚边,啄她布鞋上沾的谷糠。
我和二柱子常在场院边的草垛上玩藏猫猫。大麻鹰子便成了我们的“侦察兵”,谁要是被雀儿盯着叫,准会被找到。有回二柱子躲在谷堆后面,一群大麻鹰子飞过去落在他头顶的谷穗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顺着声音摸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角,二柱子懊恼地拍着大腿:“都怪这些大麻鹰子!”奶奶在一旁笑得直抹眼泪:“是你自己藏得不好,咋怪起大麻鹰子了。”
十二岁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后院的篱笆。早上我推开柴门,看见几十只大麻鹰子围在倒塌的篱笆旁,有的用爪子扒拉着断木,有的扑棱着翅膀叫得急。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你看,大麻鹰子在给咱报信呢。”果然,篱笆下的地基被雨水泡松了,再晚发现,恐怕连仓房都要塌了。那天我们修篱笆时,大麻鹰子就在旁边的老槐树上一直蹲着,像一群尽职尽责的哨兵。
修到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们都累得满头大汗。奶奶让我回家拿些水和干粮,回来时,看见几只大麻鹰子飞离槐树,不一会儿,嘴里叼着些野果落在奶奶身边。奶奶拿起一个野果,擦了擦就往嘴里放,还笑着说:“震宇你看,大麻鹰子还知道心疼人呢。”我看着这情景,心里暖暖的,觉得这些小家伙真懂人情。
我和小伙伴们常常会去村后的小河沟里摸鱼,回来总不忘抓些小鱼小虾,用茅草串着挂在篱笆上打算慰劳慰劳这些“忠实的卫士”。大麻鹰子闻到腥味,就会飞过来啄着吃。有次我抓了条特别小的鱼,刚挂上去,一只小麻鹰子就冲下来叼走了,结果被比它体型大的大麻鹰子追得满天飞,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奶奶站在门口喊我们吃饭,见了这情景也笑着说:“这小馋鬼,抢长辈的食,该受罚。”
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每次周末回家,总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撒着碎米。大麻鹰子落在她的膝盖、肩膀上,亲得就就像家里的猫。“它们知道我在等你回来。”奶奶笑着往我的手里塞了棵煮好的茶叶蛋,手心的温度混着雀儿的羽毛渣,暖得人心头发颤。有次我带同学回家,城里来的女生被围上来的大麻鹰子吓得尖叫,奶奶赶紧把雀儿赶开,过后悄悄对我说:“城里孩子少见多怪,咱大麻鹰子多懂规矩多可爱呀。”
等同学走后,奶奶又在地上撒了些米,大麻鹰子们又围了过来。奶奶指着一只羽毛有些脱落的老雀说:“那只老的,从我嫁到这儿就有了,看着你爸长大,现在又看着你。”我仔细一看,那只老雀行动有点慢,但眼神挺有神,好像真在讲着过去的事。
十五岁离开家乡那天,天还没亮。奶奶站在老槐树下,手里的竹篮里装着我最爱吃的南瓜饼。几十只大麻鹰子突然从树顶飞出来,在我们的头顶打转。我摸着奶奶粗糙的手,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含着泪:“让大麻鹰子也送送你,它们认路。”汽车开动时,我回头看见那些灰影子跟着车飞了很远,奶奶的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像棵倔强的老榆树。
车子开了大约有半个钟头,大麻鹰子们才慢慢不见了。这时我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好像带走了家乡的一部分。坐在旁边的老乡问我:“那些是麻雀吧?跟着车飞这么久,真少见。”我笑着说:“在我们这儿,它们叫大麻鹰子,通人性呢。”
再回家是十年后,奶奶已经卧床不起了。她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嘴里反复念叨:“大麻鹰子怎么不来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忽然就看见几只雀儿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往里看。“奶奶,大麻鹰子来了。”我凑到她耳边说。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的稻草。那些曾经被她喂过的鸟儿,这会儿真成了报信的使者。
接下来的几天,大麻鹰子们每天都会来窗台边待一会儿。有时叼来几片绿叶,有时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奶奶的精神好像也好了些,会用微弱的声音跟它们“说话”。我知道,这是奶奶和大麻鹰子之间的默契,是别人不懂的感情。
奶奶走的那天,梁上的雀窝空了。送葬的队伍刚出村口,就有一群大麻鹰子从麦田里飞起来,在我们头顶盘旋。唢呐声中,我突然明白,这些被奶奶赋予特别意义的鸟儿,早就成了岁月的见证者。它们见过奶奶纳鞋底时的认真,见过我发烧时的着急,见过场院里的欢声笑语,也见过离别的忧愁。
下葬时,大麻鹰子们落在远处的坟头旁,静静地看着。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好像在给奶奶送行。我心里想,奶奶终于能和她心爱的大麻鹰子在另一个世界作伴了。
如今老屋改成了青砖瓦房,院墙上的牵牛花依旧每年盛开。有次我带着小侄女站在窗前,看几只雀儿落在空调外机上。“叔叔,那是麻雀吗?”小侄女指着它们说,小辫上的红绳随着脑袋晃来晃去。我望着那些灰扑扑的身影,好像又听见奶奶的声音:“别吓着大麻鹰子,它们也是讨口饭吃。”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小侄女好奇的脸上,就像多年前照在奶奶白花花的头发上那样暖和。
我给小侄女讲奶奶和大麻鹰子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小手不停地绞着衣角,时不时地问:“太奶奶真那么喜欢它们吗?”我点点头:“是啊,它们是太奶奶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咱们家的回忆。”小侄女伸出小手,想去摸窗外的大麻鹰子,它们却机灵地飞走了,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
梁上的新雀窝又搭起来了,每年春天还有小鸟孵出来。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在窗台撒些碎米。看着大麻鹰子们蹦跳着啄食,我突然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有人用一辈子的温柔,给平常东西添了层叫牵挂的金边。而那些被叫做大麻鹰子的鸟儿,终将带着奶奶的温度,继续守护着这个小院,一年又一年。
有一年的春天,小鸟才刚孵出来,天就突然间变冷。我怕它们冻着了,便找了些旧棉花放在雀窝旁。没过几天,我发现大麻鹰子们把棉花都叼进了窝里,小鸟们在暖和的窝里叽叽喳喳叫着,满是生气。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奶奶的样子,她的善良和慈爱,正通过这些大麻鹰子,在这个小院里传下去。
如今只要我心里头堵得慌,我就会往窗户跟前一坐,总能瞅见那些大麻鹰子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盘旋,时不时地就俯冲下去叼点吃的,那股子自在劲儿,看着就舒坦。每当瞧见它们,我就会觉得,这准是奶奶打发过来陪我的。她老人家虽然不在了,但这些鸟儿就跟她的信使似的,用翅膀扑棱着告诉我,日子里的那些好压根儿没走,就是换了个模样,还在咱身边守着呢。这么一想,心里头那点不痛快,也就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