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八十述怀(散文)
一
今年八十虚岁了,如果算上受精卵在母腹中孕育的十个月,正宗行年八十了。
八十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迈进八十了,谁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展前、望后。
展前,清晰而迷茫。
所谓清晰,是谁都知道,活到八十,余额无多了;
所谓迷茫,谁都不知道究竟何日西去?
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寿八十八。茶寿一百零八。
像我这样一个患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已三十余年的人而言,茶寿自然是不敢指望了,米寿便是天花板。
如此一算,余生不足十年了,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夕阳已贴近地平线,顷刻便秒沉……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终点。
对于死,我已学会了坦然面对。这世上,谁来都偶然、谁走都必然,它是生命的固有逻辑。一个人,无论他多富有、拥有多大的权势,最终都难逃一死。何况我一枚平民百姓乎?这方面,似乎没有太多的话题要说,更无不近现实的奢求,但求能死得快些、爽些,能在睡眠中突发心梗而猝死,无大痛苦、无高费用、没太拖累,那便是最大的福报。
至于望后,八十年的生涯,却有许多的心得、体会……想和亲爱的读者们商榷、探讨。
二
我认为,人生的第一要义便是行孝。孝是我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推崇的美德,行孝是晚辈的第一责任。倘若该行孝时不尽孝,便是人生最大的失责,余生将时时受到良心的自我鞭挞。在这方面,我曾有过惨痛的教训。
我姥姥没有生育能力,抱养了我母亲。我姥爷是电厂的技术负责人,月薪一百二十元。这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绝对的高薪。我姥姥便赋闲在家。她的前半生过得优渥而清闲。晚境却相当不济。姥爷死后,姥姥没了生活来源,靠抚恤金度日。
起初,我父亲想接她到我家来帮着料理家务,以便让我母亲腾出身去参加工作。但姥姥清闲惯了,怕苦、怕累不肯来我家,宁肯独自一人生活。
抚恤金耗完后,靠变卖家什捱日子。到最后,只剩下供吃饭用的碗筷和一张睡觉用的硬木床,再没一件可变卖的家什了。每月靠居民区给的低保买来米,去菜场买些早市卖剩下的处理菜,勉强活命。油用完了,便水煮菜叶,或者冲碗酱油汤淘饭。
对于姥姥如此的困境,母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则,父亲因姥姥当初不肯来我家帮忙料理家务而心存过节,对姥姥的养老问题不管不顾。再者,那时我家因子女多,经济状况处在贫困线以下(人均八元),母亲无法每月定额给姥姥生活费,只能在菜金中千方百计地抽出三、五元偷偷地塞给姥姥。
姥姥晚年的困境,起初,我不得而知。当时,我在北大荒兵团。姥姥不会写信,我们两人长期不联系。直到后来,父亲提早退休,我顶职返杭才陆续知道姥姥的生活状况,但也无力相助。
我父亲提早退休,降薪了,还没了奖金,每月的收入,前后相差几十元。五个弟妹又都没结婚成家,整个大家庭的经济压力巨大。
为了弥补父亲的降薪差额,我主动提出每月上缴十元给父母。
同时,为了不拖累大家,我和妻子分户单过,在单位食堂开伙。
当时,我的天津籍的妻子按居民调动路径来杭在家待业,没一分钱的收入,全靠我一人所剩的二十余元工资维持两个成年人的生计,委实紧巴。
那时,我没自行车,为节省几元公交月票钱,每天清晨妻子都陪我步行去上班。途经一家名叫晨乐的早点铺时,店里溢出的炸麻球和油条的香味使我们迈不动脚步,真想进去搓一顿。但一想搓一顿得花去大几毛钱,那可是我俩一整天的生活费,万万不可。而到单位食堂只需花几分钱买些白粥、咸菜便可解决我俩的早餐,每次都吸足香气,咽下口水,移步离去。
在食堂就餐,几乎顿顿食蔬。买块青菜铺底的红烧大肉便是过节。即使如此节俭,预买的饭菜票有时也会超支,无奈之下,一人买块烧饼、泡杯苦茶果腹。
经济如此窘迫,自然无力接济姥姥。也不敢去探望,因为探望不能空手。
不成想,一天午休时,我出公司大楼去街上溜达,在一个路口遇到了姥姥。
看见我,姥姥昏浊的眼里顿时放出亮光,停下脚步,急切地说,永鑫(我的小名),我米缸没米了,快给我五块钱。
当时,我口袋里正好有五元钱,那是刚发的月度奖。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掏给姥姥。但一细想,这可是我预留买饭菜票的款项,不能给!给了姥姥,我和妻子吃啥?更怕由此开了头、成了例,以后月月都得供,那可如何负担得起?
我于是支吾道,今天口袋里没带钱……快迟到了,我得快回公司,迟到是要扣奖的……给钱的事儿,再说、再说……说完逃也似地离开了。
而且,一逃了之,事后,既没赶去探望,更甭提送钱送米。怕母亲知道了为难,我甚至没把路遇姥姥的事儿告知她。
不久,姥姥病了,胃癌终晚期,无力也无需送医,挺躺在硬木床上。母亲和我轮流守护。当我一人守护时,任我千百声地呼唤她,她始终不应一声,也不睁眼皮看我一眼……
我知道,那天路遇,虽然我当时并没给姥姥钱,但姥姥还是心抱热望的。她想,我知道了她行将饿饭,一定不会不管不顾的,当时确实是口袋里没带钱,事后定会赶去探望并送钱送米。但随着热望的一天天落空,姥姥对我这个她最溺爱的大外孙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了,临死竟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斥责我。此时,无声更比有声狠,我的良知受到了猛烈的鞭挞。我对那日不肯给她五元钱而编谎逃离的行为悔得肠子都青了。那天,我口袋里明明正好有五块钱,完全可以掏出来给姥姥,却谎称没钱而逃离。五元钱给姥姥,虽然我和妻子会没了预买饭菜票的款项,但我完全可以向同事告借。而姥姥一个孤老太能向谁去告借?又有谁肯拆借予她?那天,她可能正是外出四处告借无门,见到我眼神一亮,以为准能绝处逢生,而我却自私地无情地掐灭了她最后的希冀之光。
在我尚有变通能力的时候而不去变通;该我行孝却不千方百计去尽孝。活该受姥姥的无声斥责,活该承受无穷无尽的良知鞭挞!
姥姥下葬时,我烧了许多冥钱给她。可是晚了、毫无意义了,孝子床前一碗饭,胜似坟前万吨灰。我铸下的错,终身难以涤清了。
有了这样惨痛的教训,日后,我对父母行孝,可谓做到了尽心尽力,再也不想蒙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穷悔意。
经济方面,虽然父母都有退休金,足以应付日常的生活。但我们六个子女都每家每月各掏出五百元,合计三千,硬塞给父母。竭力使过了一辈子紧巴日子的父母在晚年能过得经济自由些。
父母病了。我们广找人脉,送进本市最好的医院,请医术高明的主任级的大夫诊治。力所能及地使他们享受到优质的医疗资源。
父亲在七十岁那年突发心梗而死。我通过有效人脉,把他葬进了位于西湖景区、墓穴最紧张的南山公墓。每逢清明、冬至和他的忌日,一年三次集合六个兄妹去祭扫,三十年来,从没缺漏过一次。母亲死后合葬,更在她的祭日又增添了一次祭扫。
母亲八十岁那年,因交通事故而髋骨骨折。医院治疗后,无法独自行走。我们高薪聘请了一位住家保姆,全天二十四小时地照料她。六个子女也轮流回家陪伴她。使她得享九十三岁高龄无疾而亡。
可以说,对父母行孝的问题上,我们尽心尽力了。力所能及的事,我们都做到了最好;超出能力的问题,我们也千方百计地圆满解决。至今想来,内心没一丝缺憾和自责。
三
八十年生涯,我悟出的另一个人生要义是:千万、千万要珍爱自己的老伴。
你青春得意时,前呼后拥、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笑语哗然。
但,说到底,人生是寂寞的。
落魄了,人迹罕至、门庭冷落。电话响了,惊喜有人问候,接起又是商业广告。
特别是当你老了、病了,躺床上需人照顾时,你更会发现:
亲戚再亲,也就是安慰、安慰你;
朋友再好,也只能偶尔来看看你;
儿女再孝,也没时间天天陪你;
唯有老伴,不离不弃。
别以为,我说这些,是针砭社会现象泛泛而谈。而是根据我亲身经历发出的由衷喟叹。
二零二三年,是我家的多事之秋。我因血糖超标,三针防疫针一针没打。阳了以后,十八天才转阴。由于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等基础病,新冠后遗症相当厉害。一至三月,两次120急救,四次住院,病情危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时期,我爱人外出常摔跤。老人摔跤容易骨折,且预后常常不好。赶紧送医院去检查,查出颅内有颗大肿瘤,已压迫神经了,所以走路总摔跤,必须尽快手术切除,拖延不得。
不能拖延还另有一个缘由。女婿有个亲戚是某医院院长。他的一个同学是浙江最好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这可是杭州天花板级医院的头把刀。能让他亲自主刀动手术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但该主任已到了退下来的年纪了,动完手头留存的几个手术即行封刀。由于老同学出面了,该主任将我妻子的开颅手术列入了他最后亲自主刀的几个手术之一。自然不能错过这极佳的机会。于是立即住进医院进行一系列的检查和手术评估……
两个老人同时急病住院,女儿、女婿小俩口可就为了大难。女婿是单位里的销售部经理,他们单位产品的核心程序是他编写的,售后服务离不开他,故此,请不出长假来。女儿虽辞职在家,但那年,小外孙正逢小升初,各种辅导接送及家务忙得她不可开交。现在两个老人同时急病住院更不知如何应对了。
后来,他们商量出一个方案:把我送进远郊的一家康复医院住院,雇个一对一的护工照料;由于工作时间有一定的机动性,女婿把小外孙的辅导接送和家务承担下来;女儿每天二十四小时在医院里陪护我妻子。应该说,这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妥善方案了。
可我在那家康复医院的体验感极差。
首先,医院专供糖尿病人的饭菜实在太差劲。吃吧,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吃饭酷比受刑;不吃吧,又会引发低血糖,有生命危险。
其次,病房环境也很差。由于病房实在太紧张,我没住上单人间,住的是双人间。头一个同房病友是个老年痴呆病患者。只要他醒着,就要把电视机开着,并把声量调到最大。谁劝都不行。我本来就失眠,这下更无法入睡了,病情越来越重。
医院给调整了一个病房,同房病友是个脑溢血瘫痪病人,大、小便失禁,熏得整个房间骚臭异常。但比上一个病房安静多了,带个口罩还能入睡。
护士长说,过几天有空床了再给你换。我心想,甭换了,到哪都有腥风血雨。
再次,护工的服务也难叫人满意。毕竟,护理费高达一百八十元一天,那些打水、买饭等例行服务倒是每天都给你做的。但临时有些事,你差遣他去做,他常应付你。比如,我有一天后半夜发病了,按了床头的呼叫铃仍久不见医生来,我让他去找。他是护工老油子,知道按铃不来,值夜医生准是在打盹。怕擅闯值班室去找,会给医生留下不良印象,影响他在医院长做护工的饭碗,于是走出病房,外面转一圈,回来说,医生找不着,可能到别的病房去了。
可我实在太难受了,只得多次按响床头铃。
医生终于来了,冷冷地问,什么情况?
我把我难受的情况告诉他……
他不待我说完,睡眼惺忪地看下监测仪,说,各项指标尚正常,没事的,躺下睡吧。坚持到白天再治疗。一点措施都不采取,顾自走了。
可我却根本躺不下。一躺平,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难受得直想跳楼了断。可医院的窗户只能拉开极小的缝隙根本挤不出身去,真是想自我了断都找不到门道。
即使在我们康复区,隔三差五地不断有人被抬走。逝者家属凄厉的哭声警示着人们:生命无常,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到。而重症区,更是警钟常鸣,哭声一潮接一潮。给我们这些患者以你的生命也会随时终结的暗示。
这样的医院,我无法再住下去了。打电话给女儿说要出院。女儿听完情况后,不但不同意我出院,还嫌我不体恤他们的难处。两人起了争执,自然没人来给我办理出院手续。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向弟妹们求助,发了医院名称和定位。闻讯,几个弟妹、妹夫、弟媳各自掏钱采购食材,烹制了多种美味佳肴,驱车几十公里送来,此后,又每周数次来陪我就餐、聊天解闷。
我患抑郁了。他们又全班人马赶来,驱车百十公里陪我去转院检查。确症后,弟妹们都同意我的意见,康复医院不能再住了,否则抑郁症会越来越重,必须尽快出院。并和女婿商定,我妻由女儿、女婿全力陪护照料;我的问题则由弟妹们来帮助解决。
起初,他们想给我雇个住家保姆来照料。但我坚决不同意。妻子不在身边,请个陌生女子来共处一室,还每天给我清理隐私部位的清洁。算什么事嘛!
于是,他们给我改请了一个钟点工,负责烧中、晚两餐。用了几天,却相当不合适。网上买买,二十几元的一只甲鱼,她硬说是野生甲鱼,得两百元;买的排骨超贵,说是黑毛猪的排骨;她欺负我是个病老头,既不懂菜市行情,又不会鉴定,买的鸡全是跑山鸡,买的蛋全是农家土鸡蛋。我嫌贵,让她买普通一点就行了。她劝我说,你这么老了,还病得那么重,完全应该想开点,对自己好一点,省穿、省戴别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