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星月】灶(小说)
“不行,今年夏天之前你说啥也得给我弄好小厨房。”淑萍坚定地对丈夫陈大方说道。
陈大方看着妻子决绝的眼神,知道自己这次躲不过去了。
自从和两个小叔子分家后,淑萍就没有了做饭的地方。
按照公公婆婆和几位家长的建议,他们这座五裹三的瓦房分成了四份:老大陈大方住北屋东边的三间,西边的两间是公公婆婆的;东屋三间是老二陈二方的,西屋三间是老三陈三方的。院子的南边原来有一间简易房,没分家之前是全家共用的厨房,分开后一分为二,老二占了一半,老三占了一半——大方没有,谁让他是老大呢?因为这事淑萍一直跟他嘀咕:没有小厨房,去野地里做饭呀?
弟兄三个谁家也不宽敞。他们都有两三个孩子,三间屋子住着都很紧张,农村家庭,杂七杂八的东西特别多,大人和孩子们占了两间,中间的是客厅。冬天和春秋两季可以在客厅凑合着做饭,可到了夏天,再在屋子里做饭,那屋里就热得没法呆人了。
尽管那个简易厨房夏天也挺热,可淑萍还是很羡慕两个妯娌。大方在东屋和北屋的那个夹道里盘了一个煤火灶,天气晴好的时候,虽然热,一日三餐还是可以完成的;就怕下雨,大雨把煤火灶淋湿了没法做饭,淑萍只好买了一个铁制的炉灶,平时就在屋里备好了干柴火,下雨天就在屋子里烧火做饭。因此,一下雨,淑萍和大方住的北屋就烟雾缭绕,跟电影里的天宫一样。
这种烟熏火燎的日子淑萍受够了,这个夏天还没到,她就给丈夫下了最后通牒。
大方看着不大的院子,心里发了愁:院子本来就不大,为了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三个女人动不动就发动一场口水战。他想了好半天,走进了东屋。
弟弟二方正在吃饭,看到大哥大方进来,客气地礼让道:“大哥,吃了没?再喝碗菜饭吧?”大方看着二方面前清汤寡水的菜粥,拿出烟盒掏出一根烟递给了二方:“老二,有点事跟你商量。”
二方把烟夹在了耳朵上:“大哥,啥事?”
“你看,俺家一直没有个做饭的地方,我想棚一下堂屋和你们东屋的那个夹道做小厨房,省得你嫂子天天唠叨我。”
二方还没有说话,里屋的二方媳妇开口了:“那不把俺的北墙给熏黑了?”
二方比较憨厚,他理解大哥的难处,大声呵斥住了妻子:“少在那儿叭叭!墙熏黑了咋了?那儿又不住人!大哥,你搭吧,没事!”
“那你另外起一堵墙,不能在俺的墙上打洞!”老二媳妇说。
“那是自然。”
大方去村里的砖窑买了两百多块半截砖,几十片布瓦,又把前些年刨的一棵梧桐树拿出来去村里的木匠家加工成几块木板。他也没有叫人,独自一人就开始搭饭棚子了。淑萍一看丈夫动真格了,很高兴,也屁颠颠地跑前跑后来帮忙。垒墙,架梁,放檩条,铺木板,铺草垫,盖瓦,不到一天时间,就在夹道上方棚了一个顶——虽然不大,但足可以遮风挡雨了。
淑萍让大方重新盘了一个煤火灶,把铁制的炉灶放在了煤火灶旁边,她还在墙上钉了几个长钉子,把锅,勺子,铲子,笊篱等能上墙的都挂在了墙上。大方又用棚屋顶剩下的木板做了一个柜子挂在了北墙上,淑萍把常用的饭碗和饭盆放了进去。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厨房,淑萍很是满意。
平时,淑萍做饭就用煤火灶,烧的是煤泥。每年春天,大方都会驾着家里的小马车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小煤窑买一车煤,拉到家后堆在墙角处用土蒙住。大方每天都要和煤,把煤粉和土按照一定的比例和成煤泥,塞进炉灶里,用铁杵在煤泥中间插一个孔,火一会儿就上来了。做完饭就用铁杵把烧乏了的煤泥块捣碎戳下去,填进去新的煤泥,再用铁杵插一个小孔,这样可以保留火种一夜不会熄灭。第二天做饭再用铁杵把煤泥戳开,等火上来之后开始做饭。用煤泥做饭不但慢,而且通火的时候煤尘飞扬,每天做过饭淑萍都是满面灰尘,蓬头垢面的。
闲暇时,淑萍会到地里捡柴火。树上的枯树枝,地下的枯草,还有玉米杆,高粱杆,棉花杆,麦秸,谷棵子都可以当柴火。为了省煤,每当蒸馍时,或者天气不太热,淑萍都要烧火做饭。
十几年过去了,淑萍的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孩子们越来越大,老屋却越来越破败。随着生活条件渐渐变好,兄弟三人开始另立门户,都在村边盖了新房子。
淑萍的头发变得花白,可是她看着新盖的两层小洋楼,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在楼房的第一层,大方专门留了一间做厨房:瓷砖铺的墙面,灶台和地面干净亮洁,墙上打了壁橱,灶台下还有橱柜,大方还做了两个灶台——现在早已不烧煤泥了,烧的是煤球。不像以前那样,做一顿饭弄得灰头土脸的,又过了几年,时兴起了电磁炉,淑萍做饭更方便了,每天再也不怕煤炉半夜灭了。啥时候做饭,打开电磁炉,一会儿就做好了,干净卫生还快捷。吃的也比以前好多了,村里有好几个小超市,想吃肉和鸡蛋随时可以去买,不像从前,不到年节见不到一点儿荤腥。
可是淑萍也有点失落:孩子们长大了,都像翅膀硬了的小鸟飞了出去,常年在城市里生活。偌大的家里,经常只有她和大方两个人。
“还是以前好,人多,热闹,吃糠咽菜也高兴。”淑萍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说。
大方笑话她:“你就是该受穷,以前住的地方逼仄,没有地方做饭,也没有好东西吃,你一直跟我吵。现在时光好过了,住着大院子,吃着好东西,你还是不知足。”
儿女们逢年过节会来看望淑萍夫妻两人。这个时候淑萍是最忙碌的,也是最开心的,她会买来孩子们最喜欢吃的菜,在厨房里好一阵煎炒烹炸,几样菜肴端上饭桌,孩子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称赞淑萍的厨艺还跟以前一样好,他们喜欢的就是“妈妈的味道”。
每当这时,大方和淑萍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忙得顾不上吃饭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这应该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
又过了几年,儿子大宝在城里找了工作,买了房子,成了家,生了孩子。淑萍跟丈夫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城里帮儿子带孩子做饭。
淑萍来到了城市里,对于她的到来儿子儿媳觉得很意外,淑萍对儿子说:“你媳妇刚生了孩子,需要坐月子,我在家没事做,来给你们洗衣服做饭做家务。”儿子面露难色,儿媳没吭声。淑萍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放下沉重的塑料袋,里面是从家里拿来的小米,玉米糁,还有她种的白菜,萝卜……
淑萍在儿子的带领下走进了厨房,只见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一排整体厨房明光锃亮,冰箱,消毒柜等家用电器一溜排开,灶台上摆着的是几个奇形怪状的厨具。淑萍有点懵圈,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锅灶,更别说使用了。
淑萍小心翼翼地问儿子用哪个锅炒菜,哪个锅煮饭,那个方形的东西是啥?干啥用的?还有那个好几层的锅,又该咋用?儿子有些不耐烦:“妈,我们真的不用你帮忙,你还是回去吧!”
外面传来了儿媳的声音:“大宝,月嫂啥时候来啊?要不今天还定月子餐吧!我饿了!”
淑萍听见忙大声说道:“娟啊,我马上给你做饭!”她终于发现了灶台上一个黑色的砂锅,她让儿子给她打开了天然气,坐锅,烧水,放进去半勺从家里带来的小米,还特意放进去几颗红枣,花生,打进去几个鸡蛋,半个小时后,一锅香甜粘稠的小米粥做好了。
淑萍把粥倒进碗里,端了出来,放在儿媳前面的桌子上。儿媳看了看,冷着脸对大宝说:“我不吃这个,我要吃月子中心的月子餐。”
淑萍有点失落,她想起了自己当年生大宝的时候,婆婆给自己熬了一锅小米粥,没有鸡蛋,没有红枣和花生,她愣是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那奶水旺的啊,湿透了冬天穿的棉衣……
现在的年轻人啊!淑萍叹了一口气,她走到床前,看了看新生的婴儿——孩子仿佛是大宝的微缩版,粉嫩可爱,淑萍想伸手抱抱孩子,可是看着儿媳妇那像冰块一样板着的脸,她最终还是缩回了手。
“我走了,记得有空了带着孩子回家看看。”淑萍对儿子说,也是对儿媳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回应她。就在她关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儿媳的声音:“大宝,把那碗饭倒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
淑萍的心再次咯噔一下,然后变得冰凉。
淑萍失落地走在大街上,她忽然回想起了多年以前在老家的日子,那个残破的灶台,烟熏火燎的小厨房,还有那简单的饭菜。饭桌旁,孩子们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