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小偷的良心(小说)
三十多年以前,社会风气与社会治安都没有现在这么好。那时生活条件差,多数人挣钱门路少。一些好逸恶劳之徒便投机取巧当上梁上君子。以摸为技、以偷为生,成为某些人的生存之道。当小偷也是需要拜师学艺的。没有三下两下子的,出手就被逮。小偷的手眼快到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我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七到城里赶年集,割了猪肉挂在自行车上,弯下腰系鞋带的功夫,抬头猪肉就不见了。
我与小偷有过交集。三十年前我因父亲的病,曾经与两个小偷近距离接触过,还睡在他俩的用麦秸苫子上。三十年后又蓦然发现,自己与曾经的小偷为邻。
三十年前的某一个夏天的下午,天气闷热,一阵阵蝉嘶把开放空间里的热浪一再往高处抬。我父亲得了急性腹膜炎,从急诊室直接推到手术室。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还是医院手术室的医护人员帮忙,才帮我把我父亲转移到四楼第四病室七床。那时帮着使劲掰着门的,好像就是老杨。
我父亲的病相当严重,一块巨大的胆结石严重堵塞了胆管交通,造成胆汁肆意横流,胰腺炎合并了肝脾肿大,动手术时腹腔胸腔都已经脓血弥漫。医生在我父亲的身上插了许多管子。那根管子稍一动,皮肉上的血就流一阵。父亲的自由被定格在微弱的动作里。那时的我要伺候,要跑出去借钱,活得很是狼狈。两个铺麦秸苫子的一老一小,经常帮助我。那个成年人都喊他老杨,小的就不约而同地喊他小杨了。
一处病室可以共八个床位。河里无鱼市上看!医院的病床上从来不缺病号。四病房的病号,病因也五花八门。有的病号的病因老叫人想笑,笑过就觉得不够人道。
一号床是个耄耋之年的长者,癌症。病者自己与医生的意见都是回家养着,“等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舍气,坚决表示不惜一切代价把老人从阎王爷爷的死亡簿本上,把老父亲的名字彻底扣掉。面对命运的死刑审判,医生能给的更多的是关怀。天天挂些常规药,用点滴滋润生命。老人不怎么吃饭,睡完觉就拿着眼睛四处扫视,要不就看着窗边那道光线出神,冷不丁还会突然咧着嘴哭一阵。他的两个儿子十分孝顺,尤其他的大儿子,看见父亲哭得既伤心又无助,就撕块卫生纸一边给父亲擦眼泪,一边说:“知道你躺在病床上吃苦受累,可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好替你的我就早替你了!”那个小儿子赶快让哥哥呸呸呸,然后扭头对着父亲说:“要不是看你是个病人,我真想打你一顿!起码呼你两巴掌。你这个样子我大哥不是更心酸!”小儿子虽说口气严厉,但眼里满是良善。他给父亲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继续数落:“你还好意思哭,你知道你这一躺我和我大哥多少天没捞着回家睡个囫囵觉了?”
“八十九天!”老者答道。
弟兄二人都笑了。小儿子对同病室的人说:“他心里就是明镜似的,可就是上来一阵就知道哭着依赖人!”老杨插话说,老爷子的头脑清醒,不像是躺了几个月的人。说着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麦秸苫子上睡午觉。病房里数他最自在。大家很奇怪没见过一号床有女的来。大儿子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小儿子低声说“我嫂子去年没了。我娘们在家伺候我老娘,还有我自己与大哥家的几个孩子。”
“动不动就查对人家的户口!”这时候本来还躺着的老杨冷不丁地坐起身来。大伙却把眼光纷纷看向了我,我有些莫名其妙。老杨起身到背着手,站到父亲床边做出慰问状。乍一看他还真像我家的陪床人士。
老杨对我挥挥手,说你一夜没合眼了。他说你父亲已经是第七瓶药了,我给看着。他用眼光推了两推小杨,说给你姑闪大点地方。其实小杨并没有动。我躺在麦秸席子上,只觉得人生睡觉就是天的大受用。
我是被二号床的赵大姐推醒的。我父亲的针早拔了,老杨早已不见踪影了。原来我父亲想翻身。他肚子上插着两个引流管,胸口也有一根,背部锁骨附近还有一根。所谓翻身,其实是给调整一下管子的位置。因为胸口的那根管子,已经有血渍渗出,说明已经角度不对。
二床的病号好像叫赵欢平。他在与村民一块点炸药炸石头的时候,点着了引信。人家都会四处跑散,他却独出心裁地学着电影上敌机来轰炸时的动作卧倒,飞石就照着他的头砸下来。他当场就砸昏了,但还是捡了一条命。赵大姐说她这个弟弟,从小心眼就不够用的,如今一块石头打得更没了心眼!把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如今他还站不起来,弟媳妇说出院。说自己要出去打工挣钱,一个小孩六岁,一个小孩九岁,扔下一摊子怎么治!
说话间赵焕平的妻子回来了。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说刚去自己舅家答谢了人情了。他一个远房舅舅在医院当副院长,奔着他来的。她买的香蕉苹果舅家一个没留,还给了一箱子黄桃罐头和一箱子方便面。找嫂子说话间她把水果、罐头、方便面挨个床头柜上放,完全不管人家拒绝不拒绝。赵欢平含混不清地要吃点,伸着颤抖的右手,一脸卑微的期待。女人眼一瞪,厉声说:“你吃了除了拉就是尿,吃了中什么用!不如给狗,不如扔了!”说着一赌二气地往嘴里胡乱塞了一根香蕉,狠狠地把香蕉皮扔到窗台上,然后掏出一根烟卷点上,开始吐着烟圈。赵嫂子有一口黄牙,天生的氟斑牙。在众多的氟斑牙里镶嵌着一颗银色铁包牙,配上满脸的黄褐斑,和那一头永远梳不平滑的枯发,那情形很像电影上的反面角色。
还是那个老杨,他不动声色地从分给自己的一堆里,抓了一个苹果又剥了一个香蕉,起身先是递给赵大姐。在赵嫂无情剑一样的凛冽目光下,赵大姐没敢接。老杨就递给赵欢平,赵欢平的右手抖抖擞擞老是接不住。老杨就直接喂到他嘴里。赵欢平一顿狼吞虎咽。赵嫂子满是黄褐斑的脸上霎时被气愤笼罩。状态就像极闷的天气就等那一个炸雷。
“安阳,一猜就是你犯了烟瘾,老娘们还这么大的烟瘾,过道里都闻着烟味了!”推门进来的是石护士长。赵嫂子马上让烟卷灰飞烟灭。她笑逐颜开地检讨起来。并很快抱起香蕉罐头方便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到石护士长的怀里,推搡着把石护士长送了老远。完全忽视石护士长的再三推辞。除了对赵欢平与赵大姐一脸冰霜,赵嫂子对待其他人都是笑脸以待。
据说三号床上死过一个人,五十来岁的一个妇女,吃了一个包子头一偏,人没了。从此3号病床就成了四号病室的一个符号,陪床的就是席地而卧也绝对不去三号床躺着。但三号病床一点也没少给医院挣钱。
几天后来了一个小男孩,被安排在三号病床上。那个小孩七个月大,被姐姐抱着跌倒地上,头上有了一个蛋黄大小的凹陷。动完手术后,需要打针,那个小孩一往床上放就大哭不止。她妈妈只好抱着坐在床边挂吊瓶。他爸爸站在母子的后边。第一瓶一指处贴了一小块胶布,灰不溜秋的像一条蚕。一瓶一瓶挂了三瓶。不知何时醒来的老杨忽然说,你们应该去问问医生。问问第一瓶为什么贴胶布。以我的经验,一瓶一斤多水,五瓶五斤,都打到小孩身上还了得!那家老爷们就跑到护士站,回来一脸怒气。接着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把第四瓶贴上胶布,把所有的有胶布没胶布的空瓶子都拿走了。不久,石护士推门招招手,示意老杨出去。隐隐约约好似石护士嫌弃老杨多嘴聊舌的。那句话我听得明白的,石护士说:“你有那多说三百六十句的功夫,跑不到护士站找值班护士?你是在这待多了!”就听老杨连声诺诺,一个劲地是是是。还听老杨小声为自己辩解:“那么小的小孩身上灌注好几斤凉水,有点良心做不到闷声不出!”
大家都以为老杨是我的家人或亲戚,我说不是。其他人家也都说不是。大家纷纷追问那个小杨。就像问到了木头市,任凭满屋人七嘴八舌,小杨表情丝毫没有反应。众人纳罕至极。但这种纳罕很快被三床新来的奇葩病号吸引。
新来的病号一裤裆血。都喊那个病号“清兵”。“清兵”十八九岁,据说自己做主谈了一个对象,与他年龄相差过大,父母死活不同意,要他说个正当媳妇让自己抱孙子。那女人有儿有女,与他的父母年龄相仿。这个“清兵”以极端抗争,一气之下,割掉了命根子。他母亲用暖瓶盛着那块肉,哭着递给了张医师,张医师拿开瓶塞,一只眼眯着一只眼往里边瞅,瞅了好一阵,一阵阵偷喜。接着紧锣密鼓安排手术。那场手术做了十二小时零四十八分,老杨计时的。老杨在替张医师扬名,说全县医院能做了接屌这个活的,只此一人。至于还能不能当正常家什使用,说不准。
“清兵”回到病房,正面躺着,竖着一根缠满胶布的棍。大家都忍不住地想笑,但拼命也要做出噤若寒蝉的模样。
因为“清兵”是名病号,消息不胫而走,借故前来一探究竟或隔着门窗猎奇者众多。老杨站在那个“清兵”的床头,半是揶揄半是劝慰道:“这样烈的性子还中?家里不同意领着撒腿跑外边不就结了?”“清兵”的姐姐示意不让继续说下去。“清兵”的双手已被固定锁住。因为医生担心“清兵”依旧想不开,会激情二次起来,拔了。接肉管子毕竟不同于接其他管子。“清兵”表情木然。这时候她的母亲已经请来法事,七个饭帚七根桃枝,围着床站来赚取,然后烧纸烧宝,弄得病室乌烟瘴气。医生护士跑来指责,同屋的人怨声载道的。
最后,剩下的纸包到楼下烧了。“清兵”被秘密转移。老杨说请专业侦察兵也发现不了情况。
半夜的时候,三号病床来了一个小年轻。他是群殴的领头羊。那个孩子一头黄发,裸露身体,身上的刀口像蜂窝煤。他咬牙不叫苦不喊疼。值班医生把他一顿臭骂,说他作死。因为其中一刀,还有一韭菜叶就会刺穿心脏立刻毙命。那刀不敢拔。先让病号歇着,出去准备手术方案。那个青年说:“我如果不死,第一件事是杀这个骂我的医生!”这时候老杨就站在他跟前,冷笑一声说:“医者父母心!救活你,你再杀死他!”他不顾青年睥睨,给青年披了一件衣服,青年眼神立马凶狠里有了一丝温情。
一会儿传来话,县医院不敢做这个手术,请专家人家又觉得不值当地。医院出救护车,把小年轻转到市里。听说那个小青年一出医院,就自作主张拔了刀。结果去当十八年后那条好汉去了。
自此三号病床已经有了两条人命。但这也不妨碍3号病床成为经济效益最好的床铺,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割疝气。那个小男孩比小杨小,却已经开始看书了。小杨从那本书上知道了“人、手、口”。
我父亲住的是四号病床。
五号病床的叫刘旺。他干了一天活回去喝了一水瓢凉水,恰好他妻子端上热腾腾的饺子。叫他等等再吃。他妻子捣蒜的功夫,他就吃了一碗饺子。他妻子说你急着吃了去死?他就生了大气,不管烫不烫一口一个,又连续干掉两碗,吃完就在地上打滚,然后开始吐血。原来暴饮暴食造成胃穿孔!做手术后医生让禁食三天。手术当天他就害饿,说自己天生是饿死过下生。他妻子不理他。
六床那位五十来岁的男子割了一只肾。肾上密密麻麻地布满米粒大小的结石粒,无缝隙覆盖,用透明袋装了,要拿去济南大医院化验。人家正愁的不行,那个刘旺却说开了胡话,说自己吃过猪腰子没吃过人腰子!他妻子不让他放屁,抬手去打他。他忙着躲避,结果鼓了刀口,又被推到手术室受了二茬罪。
七床与八床分别是一对情侣。男的骑着摩托带着女友飙车摔了。男的全是外伤,女的全是内伤。男的忍痛停了药,专供女友,男方很快掏空家底。情侣隔床相望,互相勉励,双方母亲剑拔弩张。最后两家母亲水火不容了。
乌乌压压很多事,其实不过两三天。
第三天晚上,老杨与小杨走了。大家发现自己少了不少物品。我的三百元钱不翼而飞。我嚎啕大哭,因为早已取借无门。这三百元钱是我给父亲买血的费用。石护士长闻声赶来,问明情况,说我给你找找看。
“在医院吃那碗饭的都听好了!四号病室四号病床丢了东西,谁拾了给送过来!”她来回走了两遭,吆喝了两趟。很多人感到好奇,伸着脑袋看她。石护士也不在意,吆喝完就回科室忙去了。
那天下午五点,下了一场小雨,天气昏暗。老杨让小杨过来叫我,在西边靠近窗子的旮旯地方,老杨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有人捡到了,托他送还。我数了数,里边钱数对,就是面值不对。当时沉浸三百元钱失而复得的幸运里,任何的不妥都忽略了。
后来偶尔说起来,才感觉有些情节似乎不对。
都说哪里是捡了?分明是他偷得!不过偷了又给了,小偷还是有良心的。但我一直不相信老杨会是小偷,我印象里的小偷都青面獠牙的,与温文尔雅的老杨绝对不沾边。
我把钱交了,去采血室拿血。意外见到老杨坐在门外,他的脸有些浮肿。里边喊人,一个进去又立马出来了,后来老杨进去。我拿到的血上,献血者姓杨,叫杨天柱。
俱往矣!
今年六月份,我在公园南边的莲心湖畔自由摊点买玉米棒子,有个带着口罩的老年男子过来向我借十元钱,说是捎来的钱弄丢了。我说我不认识你,他说我认识你,你住在七号楼三单元一楼西户。说的这样详细了,肯定是熟人,我就替他扫了十元钱。他向东边去了,我那时有点纳闷,如果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不是应该往西走吗?
一直没有见他还钱,我还认为被人骗了。
十几天后,他去网球场给我送了十元钱。他向站在紫藤长廊的一个高个子青年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可以自由活动。那个青年就转身走了,我问那是你儿子吗?他摇摇头:“不是,那是我的徒弟小杨。”
他问我还认不认识他?说着摘下啦口罩。他说他叫杨天柱。我想起输送在父亲生命里的那包血。当然也想起三十年前医院病室的一些情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完全像见一个故人那个样子。
“我曾经是一位小偷,我是学过偷盗技术的。”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自豪,“我的技艺精湛却未曾开业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良心!只要良心未泯,是当不了小偷的。”
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三百元钱吗?他喘着粗气说:“你的钱是我踩点不错,但是我的同伙拿的,我没分到一分,因为我们因为这个事情闹掰了!”
他说回去后小杨一个劲地哭,说不想干这个活。他潜意识里也不想以偷为生。他卖了几次血,还清了房租,领着小杨四处流浪。他说去新疆摘过棉花,去甘肃打过井,去烟台捡拾海带,也爬过海里船上的高杆。总之除了不再做小偷,他什么都干过。
“我有一身做小偷的独门秘笈,我却没用。”他告诉我他最自豪的是,他靠堂堂正正的收入养大了弃儿小杨。
他话头一转,说,我给你的三百元钱,是我的卖血钱。我记得那个时候,猪肉是四毛五还是七毛五?记忆有些模糊。要知道我如今人老了,我又没有什么存款。我是养过小杨,但他来到我身边时就已经大了,我也是干一口湿一口的给点;小杨是当过我的徒弟,可是我没有教过人家什么正经东西,也没给人什么钱财,老叫人养着还行?
问我能不能把钱折合一下转给他些?
当然行啦。当年的三百元钱的作用要顶现在的三万五万不止。我说我的卡上没有多少。他说看着转点就可以。他给了我一个卡号,我转给他一万九。他笑笑走了。
后来小杨找到我,询问老杨的去向。原来老杨销声匿迹了。我满是嘘唏。小杨执意要把钱给我转回来,我又退回了。我向他说了缘由:这是老杨留给他的答谢。
三十年前的三百元钱里,满是老杨的良心与善良。老杨那时的身份是个小偷,是在医院蹲守企图攫取救命钱的败类。可是老杨当不了小偷,所以他逆袭成功,人间多了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