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水仗(散文)
上周末,我在河边叠石头,忽闻一阵嬉闹声。转头望去,只见一群孩童正打着水仗,水花四溅,笑声清脆。那欢快的声音,竟将我拽回了数十年前的童年。
我的故乡威县,乃是古黄河、古漳河泛滥淤积而成的冲积平原,向来缺水。在这般境况下,能有机会享受打水仗的乐趣,又留下如此久远的记忆,全凭老天开恩,也因爷爷当年置下的那块宅基地。
我家住的是三间“包青墙”房屋。这名字听着气派,实则不过是外层砖墙与内层土坯相合的构造。据说这般建筑冬暖夏凉,颇为稳固。然而当初建造时,何曾想过这些?不过是因为砖价昂贵,我家买不起罢了。土坯倒是不值钱,只要有一膀子力气,肯下苦功夫,黄土层下取之不尽的粘土,要多少土坯便能打多少。
如今想来,最该感谢爷爷的,倒不是这房子的稳固或冬暖夏凉,而是它的位置。它坐落于村子的最南端,墙外便是一片广阔的葡萄园。沿南院墙东行,院外一条土路蜿蜒,通向全村人赖以生存的一口水井。再往前三五米,右转,便是出村的大道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家门前有个又长又宽的大土坑——那是全村最低洼之处。正是这个大土坑,成全了我儿时打水仗的乐趣。
那时节,夏日雨水丰沛。一场雨过,四面八方的水便向这土坑汇聚,不多时便蓄满一池黄浊的泥汤。人总是缺什么便爱什么,这浑浊的水竟成了全村人的宝贝。洗衣、洗菜、喂牲口、泼洒庭院,都指着这坑里的水。但这些活计与我们小孩子无甚干系,我们最爱的,还是玩水,尤其是打水仗。
打水仗本是男孩子的游戏,按理说没我的份。但奶奶重男轻女的态度,反倒激得我愈发要强。在村民眼中,我活脱脱就是个假小子,更是孩子王。打起水仗来,喜欢水的我更是毫不含糊。
有个叫二愣子的伙伴,大我两岁,个子也高出不少。许多孩子都怕他,唯独他怕我。这畏惧,源于一场水仗。
那年雨水特别大,坑里的水几乎要漫进我家门里——其实那时我家连正经大门也没有。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几个从地里割草回来,满身汗水泥土,活像一群泥猴。放下箩筐,不约而同地聚到了坑边。
"下坑洗澡啊!"不知谁喊了一声。既然下了水,打水仗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们正嬉闹着,二愣子领着四个跟班晃了过来。
"玉子,你不是总说自己是小子吗?敢脱了褂衩不?"二愣子光着膀子,双手抱胸,明摆着是来挑衅的。头天在学校,我作业做得好,得到老师的奖励,。抢了他的风头,他便撂下句"咱走着瞧",横着膀子走了。
"你敢下来吗?"我知道他怕水,专拣他的软肋戳。
"你脱,我就敢下。"
"你先下我就敢脱。"
话赶话儿,身边又有一群架秧子起哄的,二愣子脸上挂不住了,夺过同伴手中的长木棍,壮着胆子下了水。机不可失,这我哪能放过他?我素来擅长扎猛子,能在水下待好一阵子。见他下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攥住他的脚腕就往深处拽。他的跟班们见"大哥"遭了暗算,扑通扑通如下饺子般跳进水里。救二愣子的,帮他对付我的,顿时,与我的伙伴们打成一团,真真是一场混战。
"别打了,饶了大哥吧,我们认输了。"一个小个子一边扑腾一边喊。
"真的别打了,二愣子快不行了。"
七嘴八舌,水花四溅,好不热闹。
"明玉,快住手,你要闹出人命吗?"母亲的声音传来,我赶紧松手。"看你往后还敢逞强!"游开时我也不忘撂下狠话。
母亲找人把二愣子拖上岸,他瘫在地上,四仰八叉,一声不吭。自那以后,二愣子见我就躲,尤其在近水之处。一次,我叫住他:"二愣子,我是瘟神吗?你干嘛见我就躲?"
二愣子低头不语。
"那次淹你,是你先挑的事不?不然,我干嘛故意淹你?"
他仍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咱们都是一个村的,又在一起念书,干嘛不能好好的?要是都能考出去,那才是真本事。你不知道爹娘供咱们上学多不容易吗?"我知道他对我抢风头一事耿耿于怀,想解开这个结。
"明玉,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可你知道吗?那次你把我拽进水里,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头猪,魂都吓飞了。"
他这一说,我也想起那头猪——堂伯家掉进冰窟窿的猪。那年冬天,不知怎的,堂伯家的猪就掉进了这个坑里。冰面冻得结实,全村人拿着扁担、铁锨、铁条等,又是砸冰又是呼喊,想让猪自己游出来。可哪由得人?最后捞出来的,是一具胀如皮球的死猪,四脚朝天躺在冰面上。
"我也不对,明知你怕水,还故意拉你。现在想来,确实后怕。"我顿了顿,"不过,就因为你,我还挨了我娘的毒打呢。"
说起我娘,村人都道她陪嫁丰厚,活脱脱大家闺秀做派。是否大家不敢说,但母亲的爷爷确实曾有棉站,县城南半拉几乎都是他家的产业,只是后来充了公。据说太姥爷是地主,却非书中写的那般恶霸,不过家境殷实些罢了。母亲识字,只是时运不济,才落在乡间,与黄土打起了交道。她待人向来和气,即便家道艰难,也没见她发过脾气。唯独我整治二愣子那次,母亲动了真怒,抡起扁担就抽。我知道错了,没敢躲避。
如今回想,那坑黄浊的水,那场混战的水仗,连同母亲的扁担与训斥,都成了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记。缺水的土地上,一场水仗,竟承载了如此多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