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奶奶的手(散文)
天才刚刚擦亮,窗棂子上都还挂着霜花呢,奶奶的手此刻就已经在灶锅台里忙开了。真的,你是没有见过那双布满裂纹的手,和老树皮都没多大区别,当奶奶捏着葫芦瓢的沿儿在水缸舀水时,指关节肿得就跟那发面馒头似的,又青又白地。
“一、二、三……”我裹着被窝趴在那个摇摇晃晃的竹床上,数着奶奶那些趴在手背上弯弯曲曲的“小青龙”,越数就越是着迷,奶奶就那样乐呵呵地看着我,很是配合。
灶膛里的柴火此刻已经“噼噼啪啪”地“放起了烟花”,奶奶往灶洞里头添了根和她手臂差不多粗细的干松枝。不经意间火星子溅到了手背上,奶奶“嘶”地吸了口凉气,甩甩手继续添着柴火,根本不把那点烫当回事。
麦熟那阵子,奶奶的手差不多整天都埋在金黄的麦秸堆里。锋利的麦芒跟无数小细金针似的,使劲往她手上那些裂开的口子里扎,她却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满是茧子的手掌贴着麦穗根儿,飞快地一撸,沉甸甸的穗子就乖乖落到身边的柳筐里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捆麦秸,一根调皮的麦芒冷不丁扎破了我的指尖,一阵尖锐的疼传来,“哇”的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奶奶立马扔下手里的活儿,一把抓住我的小手,不由分说就把那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使劲嘬了几下,接着“呸”一声,把嘴里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吐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远处晒谷场上的打谷机“轰隆隆”响个没完,奶奶直起酸痛的腰,攥着拳头捶了捶后腰,又习惯性地把手搭在额头前,眯着眼瞅向西边斜下去的太阳:“得赶紧回家了,灶上焖着的绿豆汤,再耽误会儿,怕是要熬成糊嘎巴了。”
村子西头的三奶奶挎着个木盆邀请奶奶一起去小浃江边洗衣服,俩人一边捶着衣裳一边唠:“听说老唐家的新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呢,足足有八斤重。”“东头的水渠该清清了,里面全是杂草。”说话的声音混合着捶衣声,把柳树上的麻雀都给惊得扑棱棱地乱飞,一下子就没不见了踪影。
桑葚熟成紫黑的日子,奶奶的手便在繁茂的枝叶间灵活穿梭。她极力踮起小脚去够高处的果实,洗得发白的旧布袖口滑落到胳膊肘,露出松弛下垂的皮肤,薄得透明,纹路清晰,仿佛随时会从骨头上剥离,如同秋风中绝望地挂在枯枝上的最后几片叶子。我在树下高高举起竹篮,眼巴巴望着她摘果子。熟透的桑葚在她指缝间破裂,紫红的汁液肆意流淌,顺着她龟裂的指甲沟,蜿蜒爬进手腕深处密布的褶皱里,宛若在枯槁的手臂上泼洒开一副凄艳的朱砂山水。
她挑了个最大最紫的果子抛给我,甜稠的汁水溅在她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这桑枣儿染的色,可比镇上那些贵得要命的胭脂花粉,强多咧!”隔壁小虎子哥看得直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奶奶眼疾手快又摘了一把饱满的桑葚,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娃儿,慢点嚼,当心汁水蹭了新褂子,回头你娘捶你!”她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小虎子哥的脸窘得比手里的桑葚还红。
如今,那棵老桑树不知为何,再不肯结出一粒果子了。空有枝桠在风里徒劳地摇摆,像无声的抗诉,又像某种无法言说的荒芜。
晒谷场上金黄的谷堆垒成了小山,奶奶的手便在谷粒的河流里孜孜不倦地淘洗、筛选。她将饱满坚实的谷粒仔细地拢进宽大的簸箕,风掠过她张开的手指,秕谷的轻壳打着旋儿上下翻飞,宛如无数细小金箔在夕阳里跳着告别的舞蹈。
“一帧、两帧、三帧……”我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奶奶用手丈量谷堆,大拇指和食指叉开个固定的角度,这可是她用了一辈子的尺子,十分的准。当日头快要落山时,她的手则被染成了金红色,掌心里的谷粒亮晶晶的,就跟撒了把萤火虫似的。
数九寒天的时候,奶奶的手总会在被窝里焐我的脚。她的手就跟个小炭炉似的,把我的脚丫子裹得暖暖地。我摸着她手背上的冻裂口子,就跟摸田埂上冻开的裂缝一样,问她疼不疼。她一把就把我的手拽进了被窝焐着:“开春就好了,口子会自己长好的。”
年后的那次庙会,人挤得就像是沙丁鱼,奶奶的手把我的手攥得死紧死紧。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捏得我手脖子都有点疼。我盯着旁边的糖画摊的转盘就挪不动步了,她却忽然往我兜里塞了个热鸡蛋:“揣好,别让人给挤掉了。”她的手指蹭过了我的耳朵,带着庙会独特的气味,糙是糙了点,可却是让人无比地踏实。
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扛着草靶子走了过来走,奶奶从兜里摸出了五毛钱递过去,给我挑了串最红的。你说她咋就猜到了想吃呢,我又没有说,真是神了。
现在虽然也有不少的庙会,可总会有人往你的兜里塞传单,烦死了!每次收到传单,我都会转身把它扔进垃圾桶。
清明前后栽菜苗种子,奶奶的手则会拿把小锄头在泥里刨得勤。她用小锄头挖出小坑,丢进菜种,再用锄头边把坑边的土各按实咯。我也会学着她的样子刨,但终是刨了没两下就觉得没意思丢下小锄头去追蝴蝶去了。
梅雨季里天天下雨,奶奶就独自坐在屋檐下编制着草绳。只见她把一根根晒干的稻草在膝盖上仔细码好、搓软,双手一上一下编得费快,就见草绳在腿间不断地变长,就跟那条不断加长的“贪吃蛇”似的。我觉着好玩,伸手便要抢过来。不出几下,原本顺溜的草绳便在我手里散作一堆乱麻。这时奶奶总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包裹住我弄乱的小手,细细地教我搓捻的巧劲儿。她的掌心散发着稻草被体温熨帖后的干燥香气,将我的小手牢牢裹覆,仿佛两株在雨季里亲昵依偎、彼此缠绕的藤蔓。对门的李婆婆撑着油布伞路过,探头称赞:“老嫂子,你这草绳搓得真禁实!”奶奶听了,笑呵呵地从膝上抽出一根最粗最长的递过去:“她大娘,咯!拿去捆柴火,管够结实!”
奶奶走的那年秋天,晒谷场上的谷堆垒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高,金灿灿地刺着人眼。爹长久地蹲在谷堆边上,烟袋锅子罕有地在他嘴边明灭,他向来不沾这个。劣质旱烟的辛辣在潮湿空气里弥漫不去。他沉默着,忽地狠狠一磕烟锅,铜质的锅底撞在千层底布鞋上,“梆!梆!”两声闷响,敲碎了黄昏的寂静。“你奶……她是舍不得咱呐,”他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粗砂纸磨过,“昨儿夜里……还托梦回来了呢……”这话像一根猝不及防的针,猛地扎进我心尖最柔软处。眼眶再也盛不住那滚烫的液体,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脸颊肆意奔淌,抹不尽,擦不干。
远处的水田里,姑爹赶着老水牛缓缓犁过秋收后裸露的土地,“驾——吁——”的吆喝声穿越空旷的田野,随着晚风一丝丝飘荡过来,渺远又清晰。我独自站在那座新覆了黄土的坟茔前,四下里只有风的呜咽和泥土的静默。一股强烈的缺失感弥漫心头,比晒谷场空旷,比浃江枯水季的河床更荒凉。
究竟少了点什么呢?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坟头稀疏的枯草,蓦地定格,往年这个时候,清明微凉的空气里,总该旋着几片纸钱燃尽后飘飞的灰烬,打着轻盈又哀伤的旋儿,如同不肯远逝的魂灵在徘徊告别。
原来是少了那窜纸灰打的旋儿啊!这片沉默的泥土之上,此刻竟连一缕告慰的轻烟也无。那曾染紫了奶奶指尖的桑葚甜香,那曾包裹我冰凉脚丫的暖意,那棒槌敲出的“梆梆”声响彻浃江的明亮……所有关于那双手的温度与声响,都沉甸甸地落进了记忆的深井。如今唯有风,徒劳地穿过她不再结桑枣的老树,穿过那磨平了捶衣痕迹的石板,呜咽着,替我们诉说那份再也无法填补的虚空。那双手带走的,是桑树再不肯结出的甜涩,是青石板上再也响不彻的“梆梆”声,是一个世界赖以扎根的、温热而粗粝的土壤。
去年的清明前后我回去了一趟,只见那棵柳树早就被雷劈了一半,青石板上的凹痕已经被磨淡了,里头还长满了青苔。已经再也听不到那些“砰砰”的捶衣声了,一种巨大的、冰凉的寂静沉沉地覆上心头,空得发疼,空得让人喘不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