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嘟”，我抓起放在电脑旁边小辞典上的手机，一张美丽的脸庞落进瞳仁里。真的很美，却美得有一点落套——略微有点尖的下巴，一张圆脸仿佛猫咪似的，益发显得大眼睛更大，高鼻梁更高了，粉红色的两片嘴唇，不晓得是涂了唇膏还是唇彩，亮晶晶的，连牙齿都闪着淡淡的粉色的光一样。相片底下，茉莉写了两行字：“这就是琀香，等下再发一点她的朋友圈内容给你，看能不能给你用到。”我微微攒了攒眉，看着那张微笑着的美丽的脸庞，心里嘀咕了一句：“天晓得会是一个什麽故事！”可是嘀咕归嘀咕，随着两声“滴答”，我的眼前便彷佛缓缓的铺展开一条细细的小路，一个纤细的柳树一样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又有一点模糊，可是我想，那应该就是琀香。
　　 琀香出生在新疆，五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无风无雪，却很冷，琀香出生的时间是在半夜，母亲狠狠遭了生孩子的罪，以至于生完琀香之后咬牙切齿的发誓，此生再也不生孩子了。好在父亲一直陪伴在侧，产后照顾月子更是全力以赴，让母亲恢复的极好。每每说到父亲照顾月子，母亲就会抿嘴一笑：“所以说啊，还必须是我们家乡的后生，才能在没有妈妈和婆婆在身边的时候，这样精细的伺候了月子。要是他们这里的本地男人，不要说这样体贴细致了，哪怕是要他们只略微照顾一下产妇，都是做梦，想都不要想的！我的那些新疆本地的女同事们坐月子，个个都不是婆婆，就是娘家妈妈伺候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在家乡，伺候我月子的，只怕也是我娘家的妈妈呢！”说着就会丢过去微微有一点不满的目光给父亲，父亲却只是好脾气的笑着，并不争辩什么。母亲就又自顾自的笑起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熠熠闪着光。
　　 琀香喜欢看母亲的笑容，那么温柔淡雅，仿佛一株与世无争的小花，却是人世间一切的娴静美好。或许是因为遗传了母亲，自小琀香便是左邻右舍眼中心中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其实，果真论起来，建设兵团的人第一代不说了，来自五湖四海，漂亮的颇不相同——北方人自然多是北方的高大粗犷，江南水乡的人呢则是南方人的玲珑小巧。但是随着时间久了，到了第二代就有了南北的混合，北方人家里也有了娇小玲珑的女儿，南方人的儿子也人高马大起来，尤其是偶尔有个和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这样的民族混血的，孩子们就更是带了异域的风情，漂亮起来简直就是美艳不可方物的漂亮。
　　 琀香却不一样，珑香的父母是江南同乡，生出来三个女儿便个个都是玲珑的水乡女子，给高大粗壮的北方人看见了，纵然不会每个都惊为天人，但是也会咋了舌：“看呀，人家老叶家就是基因好，生的女儿们，个个都如花似玉的，尤其他们家的大丫头琀香，怎么眉眼间竟然还有了些维族人的感觉？”这话说得很有一点暧昧的意味，让人听进耳朵里去，难免会在心里起了个疑惑：这琀香果然是老叶的女儿吗？可是呢，这眉眼之间微微带着一点维吾尔族似的、深眼窝高鼻梁的琀香，还真真的就是老叶的女儿——琀香的父亲虽然是江南人，但是不晓得为什么眉眼间却有一点西方白人的深邃，很具有立体的感觉。
　　 要是别的女孩子听见说自己像维族女孩子，一定会欢喜死了——那绝对是夸赞她生得好看，可是琀香却并不觉得欢喜，倒反每次听见别人说她有一点像维族人的时候，便会把天然粉红色的嘴唇往下撇一下：“我才不稀罕维族人呢！谁想做维族人谁就去做，不要拉扯上我！”琀香不喜欢被人说成像维族人并非是觉得维族的女孩子不美，倒反她一直都会对维族女孩子的美叹息不已。可是，叹息别人的美是一回事，做自己是另外一回事，相互并不矛盾。琀香从来只欢喜做自己，不想被人给自己头上冠上个什么，那仿佛是叫人把自己框在了一个框子里似的，无法自由自在了。琀香自小便是对自由极其向往的人，而且，也一直努力让自己自由自在的，虽然很多时候“自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想到“自由”，琀香就会深深长长地叹一口气。是啊，如何不叹气呢？自小琀香就是一个非常叛逆的孩子，常常惹得母亲在父亲跟前困惑不已：“你说，琀香这丫头是怎么一回事啊？”父亲看着母亲：“什么怎么回事？”母亲轻轻叹了气：“你呀，就是分明心里明镜儿似的，却硬要装作不晓得。琀香这丫头到底像谁呢？你我都不是桀骜不驯的人，家里也没有这样的人，哎呀，不对。”母亲睁圆了眼睛看着父亲：“你小妹妹就是有反骨的！都说姪女像姑姑，琀香或许也是你小妹妹一样的人！”母亲这样说，父亲也并不恼，倒反笑了起来：“像若青也没有什么不好。”母亲略沉了沉脸，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愈发叹了一口气：“若青也是性子太烈，否则她会多少好的生活过啊！”父亲点点头，脸上也增加了几分凝重的神态，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母亲倒是又叹口气：“要不就是那次肺炎发烧把脑壳烧坏掉了？”父亲这次却立刻脸上变了色，看着母亲：“胡说什么呢！”虽然是不满的叱责，眼睛里到底略过去一抹疑虑。是啊，父亲心里也确实同母亲一样有些不安，是不是当初那场几乎要了琀香小命的肺炎对琀香的大脑真的有什么影响？那是琀香才刚刚来到这世上三个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发了肺炎，连续好些天的高烧不退，让父母焦心焦肺的，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最后从乌鲁木齐找到了救命的药，命是救回来了，可是终究还是落下了后遗症——肺比别人小了四分之一，还有将近十分之一的肺泡都是闭锁的，完全失去了功能。这样的损害，对身体的影响自然不小，琀香自小就仿佛一株柳树似的，纤细柔弱，上了十多年的学，硬是没有上过几节体育课，不是不想上，而是不能上，略微剧烈一点的运动都经受不住，学校也不得不对琀香特殊对待，免去了她的体育课程。也因为肺弱，新疆的风沙天气雨琀香而言简直就是灾难，而且还是那种无法避开的灾难，尤其刮沙尘暴的时候，更是仿佛世界末日要降临了似的可怕。
　　 想到琀香的身体，父母两双眼睛里不约而同的，都会泛起一抹担忧，却都又掺杂了一丝无助，是啊，他们是不可能离开新疆的。当初响应国家建设边疆的号召，凭着一股子热血，义无反顾的就来了，以为服务个几年就会回去家乡，不想国家的政策是既然来了就要扎根，不仅父母要扎根，就连在兵团出生的孩子也属于兵团，轻易不能离开。当然，父母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严厉的限制，才激发出来了琀香的叛逆，让父母担忧不已。
　　 虽说父母会担心烦恼琀香的叛逆，却并不强迫她，只提醒她：“琀香，一个人活在这人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随遇而安有随遇而安的道理。”琀香却耸耸肩膀，不知道是从哪里看见学来的，不说话，只低垂了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看见琀香这样，父母自然是又惊讶又有一点不满：“琀香，爸爸妈妈跟你讲话，你听见了没有啊？”琀香点点头，抬起眼皮，眼睛水汪汪的汪着水，却不是眼泪。父母又叹了气：“琀香啊，有时候呢，人是要认命的。我们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一来就是一辈子，而且连孩子们想要离开这里都不容易，可是，”顿了一下，看见琀香没有要抗拒的样子，方才继续下去，“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不是吗？”琀香微微蹙了眉：“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的。好了，你们不要说了，我自己知道的！”说着，转过身钻进了自己和两个妹妹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心里有一点难过。难过什么呢？又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觉得难过。
　　 琀香总是有一点林黛玉似的多愁善感，尤其是想到兵团，更会叹了气，暗暗下了决心：“早晚要离开这里！一定！”这样想着，就双手合了十，闭起眼睛，心里默默念起来：“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我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里，去到我想要去的地方！”可是，想要去哪里呢？琀香心里也没有个确切的目的地。
　　 琀香是心里暗暗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离开新疆，但是她绝没有料到竟然那么快就心愿达成了，却是撕心裂肺的痛——一次意外的事故，父亲压在了倒塌的厂房底下，人最终从废墟里被挖了出来，但早已经没有了呼吸。母亲带着琀香姐妹三个，孟姜女哭长城似的，哭得天昏地暗，却哭不回父亲的生命。兵团给了抚恤金，又告诉母亲说假若他们想要离开兵团回老家，兵团可以特别准许，毕竟，孤儿寡妇是兵团烈士的家属。母亲哭肿的眼睛看着琀香姐妹：“琀香，我们还能回去老家吗？”琀香的眼睛也红肿的像桃一样，她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够做家里的主呢？看着母亲，琀香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淌出来：“妈，妈，我们不能回老家了吗？”母亲哽咽的说不出来话，点点头，又摇摇头，简直六神无主，两个妹妹也哭得“哇哇”的。小小的两间屋子，被大小四个女子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填的满满的。
　　 六月里黃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
　　 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
　　 女儿可怜女儿哟
　　 琀香没有硬扭着她嫁人的父亲，可是她的心依旧像是吸满了眼泪的海绵，沉甸甸的——女儿可怜！看着流泪不止的母亲和妹妹，琀香又咬住了嘴唇，两只手也悄悄握成了小小的拳头：“我发誓！一定要好好保护妈妈和妹妹！”拳头握得太紧了，小小的关节都有一点发白。
　　 琀香替母亲担忧着今后要何去何从，倒不想有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是和父母一道来到建设兵团的一个老乡。拉着母亲钻进卧室，关了门，低声嘀咕了很长的时间，出来时还一味地说着：“云岫，侬好好考虑下，也是为了琀香她们姐妹几个。虽说那边也还是西北，到底是省城，环境要好很多，不像这里，太偏远了！况且，又是我们同乡，也是支边来的，只是支到那边了。”母亲垂了眼皮，不做声，但是经过了几年的风沙洗礼显之后，些微泛着土似的苍黄的两个脸颊上，却微微的露出些红色，这是父亲去世了这么久之后，琀香第一次在母亲脸上看见这样的绯红色。琀香觉得心跳有一点加快，呼吸就有些费力，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害怕却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看着母亲，她悄悄的笑了。
　　 对于母亲再嫁，琀香并不抗拒，虽然对继父、后爸这样的词会感觉有一点害怕，但是如果母亲脸上能够有好看的红色，琀香还是愿意的。琀香不晓得母亲是不是跟老家的外公外婆，以及两个舅舅商量过，但是等到同乡阿姨再次来家里的时候，母亲脸上又红了，甚至连眉毛耳朵脖颈都红了。同乡阿姨笑的“哈哈哈”的，跟那些开朗奔放的维族大妈们似的：“云岫，我这就去告诉我当家的，让他赶快回话去！那边还等着呢！对了，辰光到了，不要忘了喜糖喜饼喔！”母亲依旧低垂了眼皮，脸上愈发红了，两只手绞在一起握着，嘴角却微微往上弯着。同乡阿姨也愈发眉开眼笑起来，露出来粉色的牙床，但是却不再调笑的声口，而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云岫，那就说定啰！我走了！”母亲点点头，扬起眼睫：“谢谢侬！”同乡阿姨摆摆手，“哈哈”地笑着走了。
　　 母亲把琀香姐妹三个叫到跟前，看着她们，目光很复杂。两个妹妹都还不大懂事，睁大了眼睛看着母亲，目光单纯又困惑。琀香却微微的笑着：“妈，你不用说什么，我没有意见！”母亲很惊讶，盯住琀香：“琀香，你真的不在意吗？”琀香摇摇头：“妈，你好，我们三个才会好，你不好，我们也好不了。我不知道严阿姨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是我想那应该不是个坏人，不然严阿姨她们也不会来跟你说的。”听见琀香这样说，母亲的眼圈儿红了：“琀香，妈妈也是不得已。”琀香点点头，鼻子里也犯着酸意，走到母亲跟前，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妈，是我们三个让你心了，你也应该多想想你自己。”母亲的眼泪滚落了下来，反握住琀香：“琀香，你太懂事了！让妈妈心好疼！”琀香也哭了，两个妹妹看见母亲和琀香哭了，也都哭起来，虽然她们有一点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母亲和姐姐为什么哭。
　　 带着琀香姐妹三个，母亲第二次嫁了人，母女三人也离开了建设兵团，虽说依旧还是西北，但是条件要好很多了，毕竟，就是同乡阿姨讲的，省城终究是省城。而继父除了长相和父亲完全不同，其他的倒是都和父亲很像，温和儒雅，而且很能干，琀香姐妹三个人虽然是跟着母亲过来的，但继父对她们却称得上无微不至呵护有加，配合着母亲，尽心尽力地培养着她们。或许，这是因为继父没有孩子，所以就将全部的父爱给了妻子的女儿们了。琀香姐妹也没有辜负了继父和母亲的培养，三个人先后都考上了大学，但是琀香由于身体弱的原因，高考成绩不是太理想，就在继父工作的大学念了中文系，毕业之后没有像其他大多数同学那样，进了中学做了语文教师，而是托关系进了一家报社做起了记者，每天风风火火地跑新闻跑得兴兴头头的。
　　 母亲看见琀香那么认真的工作，很是觉得欣慰，又心疼她太辛苦：“琀香啊，不要太拼命了！工作么，又不是一天两天做得完的，再说了，即便新闻天天有，报社里头也不只你一个记者，所以，你也要适可而止。还有，在单位工作，不能落后，但也不好太出头，‘枪打出头鸟’，这话是有道理的。”琀香对母亲的话并不以为然，但是也没有直接将母亲的意见否定了，只是微微笑了笑：“哎呀，妈，我明白，我都明白，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要做什么，也知道要怎么做，你就不要心了。我要是真的遇见什么事情了，肯定是会跟你讲的呀。我不讲，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好讲啊。妈妈，你总说我聪明，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好了，你把自己和许叔叔照顾好就一切OK了！”母亲再婚之后，琀香姐妹几个就一直称呼继父“许叔叔”。母亲叹口气，看着琀香，琀香益发笑了：“妈，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母亲再叹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