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国家，办公室主任这一角色不好定义，矮胖子，脾气温和，嘴角上扬面显笑意，这些惯常印象不能涵盖这一群体。有的精瘦寡言、眼色阴沉者不乏其人。总之，对事八面玲珑，对人心思缜密，好比蒸馍的笼屉排满密密麻麻的透气孔，实不为过。外号小电窝就是这个群体里的一分子，外貌体征就如外号的文字版简介，活脱脱安了永动机的油光锃亮的肉球。他从通信员起步，历经办事员、秘书等职，足足干了二十二年伺候人的工作，四十二岁时终于当上了区检察院办公室主任。
　　 四月第一个周一的清晨，天气晴朗，微风轻拂。小电窝在两处工地往返慢跑了四个来回，一处是区检察院大院的绿化场地，另一处是刘旭检察长前庭后院的绿化场地。绿化公司的两拨工作人员专业且高效地的一番操作，使得树冠规整成型，绿草如茵成坡，鲜花娇艳欲滴，绿叶愈发翠绿，令人心旷神怡。
　　 八点十分，小电窝已安排保安在大门边侧窗口严格检查出入人员，对车辆停靠不整齐的情况，一经发现便扣分罚钱，若再犯则直接辞退。同时，他责令环卫人员最后排查楼内卫生死角，并严令卫生间24小时不得有丝毫尿骚味和便臭味，违反一次便扣分罚钱，两次及以上同样辞退。
　　 八点二十分，小电窝亲力亲为，负责刘旭办公室和检察长专用小会议室的通风、通电、通水工作。至于清洁卫生，前一晚已仔细打扫两遍，室内绿植由绿化公司专人负责施肥浇水，每周更换一次。三通最麻烦的属于开窗了，它是通风的关键，主要在于掌握开窗时间，以最快速度换入新鲜空气为原则；通电只需一键按下启动键，由于加装了断电延缓器和备用电源自动替换开关，设有两道变压器线路，以防突然停电影响工作；通水则颇为讲究，使用本地特制加工的专供矿化水，每天更换，当天剩余的水由内部食堂处理。
　　 小电窝每天都会翻开他的大笔记本，记录当日要事，以及区里主要领导成员的私密信息，诸如家庭成员、个人爱好、人脉关系图等，还有本院同市里、省里公检法司主要官员的交往时间、地点，以及上面对特产的偏好和特殊要求，甚至连北京大领导的辐射关系也详尽记录。随着年月沉积，本子越来越厚，图表愈发清晰，他的情商也发生了质的飞跃。如今，无论话里话，话外音，余音绕梁几日，已全然不在话下。
　　
　　 二
　　 小电窝与市中医院理疗科的孙主任走的很近乎。孙主任外号“孙秃子”，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在医院戴医院的天使帽子，外出则戴高尔夫球帽。他俩要么在医院主任办公室，要么在检察院办公室，常常一同品茶。下班后，两人还热衷于切磋乒乓球技艺，购置了最先进的乒乓设备，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他们穿进口运动鞋，佩戴国际竞赛级别的护膝、护腕，球拍专用胶皮也频繁更换。孙秃子开具虚假发票以相关费用报销，小电窝签字后计入检察院账目，即便无法报销的部分，也由托他办事的当事人变相解决。
　　 检察院常有托关系走门路的人，为求不批捕、不起诉而送礼。除了这些，小电窝和孙秃子还有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去处。小电窝对美人颇为钟情，每年毕业季，都有护士院校的学生到医院求职，无论寻求短期、长期，还是固定或临时的护理工作。
　　 孙秃子瞅准这个机会，处心积虑地物色起一些身材高挑、容貌出众且风情万种的美女。他打着许诺安排护士工作的幌子，带着这些女孩吃饭、喝茶、四处游玩，还将她们引见给小电窝。这些女孩大多来自乡镇，哪见过这般阵仗，在她们眼中，检察院领导就如同乡镇的乡长、镇长般高高在上。可当她们逐渐了解到这些领导手中的权力，比乡长、镇长还要大得多时，心中除了诚惶诚恐，便只剩下低眉顺眼、唯命是从了。
　　 当然，小电窝财力雄厚，也确实会帮她们解决一些实际困难。比如从南部山区前来求职的钱俏俏，不仅顺利获得了工作，还免费住进了高档小区的三居室房屋。钱俏俏生得极为迷人，她有着挺翘的臀部、丰满的胸部，一双杏眼宛如桃花般娇艳，乌发浓密如瀑，肌肤细腻如脂，手指纤细修长，说起话来柔声细语，让人听了如沐春风。初次见面，小电窝便送她一块女士雷达手表，还为她购置了一件法国进口的连衣裙。如此这般，二人很快便开始在夜晚幽会。
　　 然而，还不到半年时间，钱俏俏竟突然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公安局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展开调查，破案过程漫长无期。钱俏俏的父母从南部山区赶来，住进一家小旅馆，焦急万分地等待法医的解剖结论。半年前的一幕此刻浮现在钱父脑海中，当时他敲门许久，女儿才红着脸、衣衫不整地来开门，屋内一片狼藉。大冬天的，窗户竟开了半扇，老父亲下意识地探出头向外张望，这才发现，外面窗台上竟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就趴在室外空调窗机的铁架子上，后翻滚下去逃跑了。联想到这些，钱父赶忙将当时的情况向刑警详细叙述，形成笔录附案，还提及女儿曾无意间说漏嘴，称有个检察官和他们是老乡，对她颇为关切。事实上，在案发现场的确留存有男人的DNA信息。
　　
　　 三
　　 钱俏俏死亡当天，孙主任先是向医院请了假，而后躲到了临县一个偏僻的小区里，知晓这个处所的人寥寥无几。经过长时间的侦查与研判，公安机关最终认定钱俏俏属于意外死亡，并无他杀迹象。
　　 此事过后，孙主任和小电窝这两位曾经最为亲密的战友，关系渐渐疏远，两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孙医生头脑中一直回播着钱俏俏死亡的前一天，他们三人在一家小酒馆吃饭，当时小电窝和钱俏俏喝了不少酒，席间气氛很不友好，两人吵个不停。钱俏俏无非是埋怨小电窝太过多情，同时与好几个情人往来，无非因情人间分配不公而吃醋。钱俏俏贪慕物质，金钱欲望未能满足。因此，孙医生觉得不能排除小电窝秘密杀害钱俏俏的可能。想到这儿，孙秃子光秃秃的头顶仿佛覆盖了一层薄冰，寒意顿生。
　　 小电窝通过私人关系给了钱俏俏的父亲30万元，对外宣称这是医院护士站联名集资救济的款项。良心虽安但心事未除，他暗中咨询了知名的刑事辩护大律师，得知在双方酗酒过量、女方服用超剂量女性兴奋剂且性交过度的情况下，若对处于昏迷状态的性伴侣独自留在私密空间而不管不顾，这种行为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可能面临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经过专业的法律指导，小电窝心知肚明，便向检察长负荆请罪。不过，他在陈述时对当时的性交过程进行了简化，省略了大部分关键情节，特别是将所谓的“大战三百回合”轻描淡写为因酒精过量导致“举而不坚”。在检察长的提前介入与密切关照下，此事最终得出了毫无悬念的结论。
　　 人算不如天算，刘旭检察长对钱俏俏案件的特殊关照，竟意外引发了一桩陈年老案的连锁反应。
　　 十年前，刘旭担任渎职局副局长，彼时，临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突击端掉一家黄色淫乱场所。刘旭得到线人举报奉检察长之命，以带队的中队长郭坚未按规定持有收查证进入营业场所执法，属于违法办案为由，将其从现场带至检察院接受询问。却未曾料到，郭坚的二姑父时任市人大主任。当时，二姑父派秘书找刘旭说情，却遭到刘旭拒绝。此事迅速演变成公安局与检察院之间的面子之争，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终，二姑父放了狠话：“我还有半年任期，就不信人大作为权力机关，法还大不过你们的权力？”结局是，刘旭因级别相对较低，其检察长的职位受到影响，被调离原岗位，到市检察院升任正县级检察员，此事才暂告一段落。
　　 如今，郭坚已成为分管刑侦的常务副局长。他深知，年仅二十四岁的女护士钱俏俏死亡，并非单纯的病理原因，极有可能存在其他责任人。尽管郭坚与刘旭这位“老对头”曾有过节，但经过十几年司法实践的磨砺，他早已将私人恩怨抛诸脑后。况且，在多年共事过程中，他们二人不打不相识，早已成为并肩作战的生死弟兄。十几年来，他们携手办理了诸多重大案件，将众多犯罪分子绳之以法，其中不乏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然而，人命关天，郭坚还是决定将所有证据仔细梳理，确保不留下任何死角。
　　 钱老爹的一份手书，字体歪歪扭扭，核心内容是孩子死之前一直和一名在检察院的老乡来往密切，怀疑春节前一个寒冷的夜晚，这个神秘人可能在孩子房间留宿，半开的窗户和女儿慌乱的神情就是最好证明。再加上房间有足够多的，指纹、唇印、阴毛、烟蒂，甚至还有留有精液的避孕套等。但是鉴于尸体解剖没有发现机械窒息，颅脑硬伤，内脏主要器官损伤，胃肠物中毒物质，血液酒精含量未到醉酒限值。主办民警认为没有必要再调查死者的私生活问题，最值得怀疑的地方是，死者阴唇和肛门处检测到激素类化学成分，属于性刺激药物。现在不得不考虑是自己意志以外的原因被死亡的可能性，需要进一步排查线索，经请示局长，展开秘密调查。初步调查线索很快集中到小电窝身上，他和死者都是南方某山区的，目击证人证明二人来往密切，死者闺蜜证明她佩戴的手表是她的一个检察院的哥哥送的。经请示市公安局，并得到市局技术处的全力配合，立案之后，将所有检材DNA测序全都来自一个人，彻底锁定小电窝。
　　
　　 四
　　 又一个爽朗四月天，市迎宾馆夹道两旁的樱花开得比往年更灿烂，香味随风飘散。
　　 市政法委书记龚凯主持的公检法联席会议正在进行。刘旭检察长正在发表自己的意见，开始对公安机关让我回避不太理解，现在经过郭坚政委的案情汇报，诸多细节才让我豁然开朗。
　　 龚书记满头银发，激动的声调在麦克风中回荡：我从事政法工作几十年，刀刃向内，毫不留情，还是第一次，其实我也是刚知道，所以，我也很激动。郭坚越来越成熟了，提拔为政委，市委委员全票通过，众望所归吗。刘旭更是不简单，我本人很佩服你的担当，有大局观，亲自陪同自己的下属投案。小电窝我也是认识的，日常工作做的很到位，很会做人，情商极高，但是格局太小，只知道享受，满足私欲，到里头读几年书还是有必要的。
　　 这是我刚参加工作那年买的一块上海产的中山手表。当时，这块表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45块钱。在我心里，它就像我极其珍贵的财富，一直带着我的体温。期间，手表坏过一次，维修费用竟然是它原价的几十倍。后来，古玩城“苏长钟表”有个资深老玩家，愿意出4000块钱买下这块表，可我终究没舍得卖。
　　 你们看，我头上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根黑发都不剩。你们俩头上有几根白发呢？正因为我经历得多了，所以才有资格跟你们讲讲那些故事，尽管你们或许并不想听。国家对我们公务员可谓关怀备至、待遇优厚。就拿我们的制服来说，每一个细节都选用最好的布料，由专业的成衣公司精心制作，版型也是专门设计的。而且，从国家级到省级，各类学习教育不断。我们的住房和办公楼都位于城市的黄金地段，办公楼建造得无比坚固。办公经费与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改善。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又怎么能去做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呢？
　　 小电窝，在我们市十三个检察院基层单位的科室长里，是唯一的一位副县级领导干部，这样的特例也确实值得研究。我自己也犯过错误。当时基层单位呈报上来的材料，我没有仔细把关。虽然察觉到一些异常，连续三次提升干部都有他的名字，但终究没有深入调查，我打算向上级请求纪律批评。
　　 你们看看这位比我年纪还大的老人，大家认识吗？他就是咱们的老人大主任。你们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会议现场吗？今天这个会议要揭开一些历史上的老秘密。我们拿到了小电窝的“劣迹清单”，传说的变天帐，他老婆已经起诉他，曝光了他与另外两名女律师劈腿、在床上鬼混的录像。这份清单还记载着，当时郭政委突击搜查的那一家洗浴中心的幕后老板越是小电窝，而正是这位小电窝，利用他的私人关系，给人大主任和当时在座的检察长通风报信，导致两个机关对峙了长达几个月之久，差点引发枪战，成为我市重大司法丑闻，代价惨重。这种行径实在令人不齿，他严重败坏了革命事业和党的形象。
　　 市纪委监委五室主任通报中医院的孙主任投案自首情节，初步查明他们合伙开办运动馆，强占霸占企业土地，强行与其他单位签订不平等条款，每年谋取大量不正当利益。他们合伙开的海滨休闲馆，里面暗藏色情服务。初步统计，孙主任主动交出自己分的1000万元，而小电窝十几年来个人非法收入竟达几个亿。在国家海关和国家安全部的协同调查下，已把他两个孩子在美国和英国贵族学校历年的花销和瑞士银行里的存款已经全部取证固定，现在案件进入起诉阶段，也许在几个月后，大家就会见判决。
　　
　　 五
　　 散会。
　　 会议室里，照镜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四组金边大字熠熠生辉，正是今天的党会主题。
　　 小电窝判处无期徒刑，没收个人全部财产。钱老爹给区检察院送了一面锦旗，还有那一块女士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