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发现共生(随笔)
晨雾像揉碎的白玉漫散在地上,我支起画板时,露水正顺着黛瓦滑落。我轻轻挪动着身下的小凳,寻找着最佳角度。我举起铅笔,闭上右眼,比画着眼前石拱桥的尺寸,可桥的弧度始终与我想象中的差了分毫——脑中闪过沈从文书中的边城风韵,朱自清笔下的浆声灯影,这种意境却始终无法在这四四方方甚至有些死板的画框里得以展现。
“小伙子,你的笔在找什么?”鹅卵石小路边的一间茶馆里,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出。身着靛蓝色棉服的老人蜷在竹躺椅里。桌上的茶碗里结着深褐的茶垢:“昨天你盯着牌坊描纹样,今天昨又跑来和桥头较劲呢?”
铅笔在宣纸上走出焦躁的折线:“我所有的构图都太老套……你看这石桥,明明该有吞云吐雾的气势,到我手底下倒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我从脚边的布袋里捡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展平了给老人看。
不远处老戏台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几株紫藤从台顶上垂下来,随风荡着。老人坐起身,用碗盖撇着碗中的浮沫:“民国的时候,石桥的桥墩差点给洪水冲裂喽,工匠就干脆在裂缝里塞了几株爬山虎,结果啊,爬山虎竟然长成了还把缝隙填好了,他们说,这叫‘共生’。”我弯腰,往桥面下看去,一片灰中夹着几条深绿,有几株竟还冒头长到了桥壁上。
老人不知何时拄着一根藤杖站到了我身后,“这株老藤见过浓妆彩绘的戏子跪在戏台上哭喊见过躲避战乱的大学生随大学迁至此地,也见过穿草鞋的民兵倚在墙边小憩。去年,洪水差点又破开缝隙,但这藤的半边身子还是狠狠死死扒着墙缝。”
暮色漫过马头墙,我仍对着空白的宣纸发愣,布袋里的矿石颜料还未拆封,石板街的路灯亮起,伴着临河人家的门檐上的灯笼,低头,粼粼波光跃动,宛若流动的翡翠。在一漾漾波纹间,我的倒影忽长忽短,倒影边的景物随水波变幻,在某个瞬间竟与那老戏台重叠……
我回头,起身向老戏台慢慢走去。我跨过布满划痕的门槛,从堂前门匾下穿过。四方的院子,中间是戏台。月光从头顶泄下,照着红漆的台柱与褪色的栏杆,仿佛诉说着戏台曾经的辉煌。戏台左侧顶上一角,挂着几株紫藤萝,如瀑布般,给戏台注入几分鲜活的气息,脚底的青苔从四方院子里蔓延到戏台的木墙上,闪烁着生命的墨绿。
共生。
新生生命与古典历史的交错,自然与人文的共生,我竟觉得毫不违和,甚至还有些被其震惊。一股揉着茶香的风拂来,老人拄着藤杖又来到了我身边。“小伙子。”老人的杖轻点墙面,“万历年的木,光绪年的紫藤,你袋子里的群青够染这百年的青吗?”
我沉默,导师说过:“皴法要见骨。”石砖与老藤、木墙与青苔、紫藤早已在岁月中皴擦出更深的沟壑。自然之景与人文之景在时间打磨下契合、在光阴的奔流中共生,与其追求单方面的极致,倒不如享受共同的脉动。
我静静地收着画具,石桥下蹲着一位妇女,拿着衣捣,有节律地捶着衣服。月亮掉在水里,随洗衣的涟漪溶开。那儿条老藤的新叶覆在用石头补过的桥墩上,像是给伤处系的绿丝巾,我把宣纸从架上取下,我什么都没画,但我的纸上多了一行用铅笔写的字:
风景是苔痕咬进砖石里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