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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金文·芳华】小茉莉(散文)


作者:东夷三子 秀才,180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4发表时间:2025-07-18 12:09:08
摘要:他继续向前走着,脚步依然不快,但似乎比在站台时笃定了一些。手腕上的小茉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那点青白的光晕,在城市的霓虹与暗巷的幽深间,明明灭灭。此时,包美圣干净清澈的声音,又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像一枚别在时间衣襟上的徽记。

旷野上。黄昏,仿佛被火车最后那一声悠长的鸣笛揉碎,一点点褪了色,扯散了,消尽了。它不再是一片完整的、温热的绸缎,而是被无形的手,撕扯开,揉搓着,像风里飘忽的棉絮,陈旧泛黄,蓬松着,稀薄着,最终散逸在车站傍晚,微凉的空气里,再难聚拢。
   此刻,陈默还站在三号站台的尽头。脚下皮鞋的硬跟,无意识地碾磨着几颗散落的碎石子,发出“喀啦喀啦”细微又固执的声响。这声音,在骤然空旷下来的站台上,被放大了数倍,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敲打着四下里愈发浓稠的寂静。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湖面,涟漪荡开,又被更广大的虚空无声地吞噬。
   站台顶棚那排老旧的钠灯,此刻还固执地沉睡着,未到它醒来的时辰。只有远处道口,那盏孤零零的信号灯,在沉沉的暮色里,像一只疲惫又警觉的眼,固执地、有节奏地明灭着,红光穿透渐起的薄雾,投下短短一截摇曳不定的光柱。陈默下意识地回头。身后那张漆皮剥落、露出暗黄木色的长条椅,一半浸在朦胧的灰影里,另一半则被远处那点可怜的红光勉强勾勒出轮廓。就在半小时前,林穗就坐在那光影交接处。她的帆布包随意地搁在脚边,拉链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铃铛,随着她轻微的晃动,发出过一阵极轻快的“叮铃”。她指着那列刚刚启动、正缓缓加速的绿皮火车,侧过脸,对他说:“陈默,你看它,像不像一根被谁使劲拉长了的橡皮筋?绷得紧紧的,不知要弹向哪里。”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又像是被车轮碾过铁轨的沉重呻吟——“哐当……哐当……”——给裹挟、揉碎了,只余下一点飘忽的尾音,散在带着铁锈和机油味道的风里。
   他没立刻接话。目光滑过车窗里模糊晃动的人影,最后落在她搁在膝头的手腕上。今天,她戴了串东西,细麻绳捻成的简陋链子,上面缀着几朵小小的、青白色的花苞。是茉莉。花瓣紧紧闭合着,只在最尖端的边缘,透着一抹极淡、极羞涩的粉晕,像是刚哭过一场的小孩,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晶莹的泪珠,湿漉漉地惹人怜。
   “这是我妈窗台下那株老茉莉结的,”她忽然动了,把那串小小的茉莉,从自己腕上解下来,手指灵巧地绕过他的手腕,“昨天傍晚摘的,你看,花骨朵还硬邦邦的,不肯开呢。”麻绳有点糙,带着植物纤维天然的毛刺感,蹭过他手腕内侧敏感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奇异的微痛。就在那一瞬,一股极清、极淡的香息,钻进鼻腔。那不是盛开时馥郁袭人的浓香,而是一种带着泥土腥气的、雨后草甸般的青涩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的茎叶味道,若有若无。他下意识想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去碰碰那蜷缩的小花苞,感受一下它的硬度和温度。可手刚抬到一半,又僵住了,仿佛那花苞是琉璃吹的,一触即碎。悬在半空的手指,最终只是无措地蜷了蜷,喉咙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到了……记得发个消息。”
   林穗笑了。那笑容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脸上漾开,眼睛弯成了两枚清亮的新月牙。“知道啦,啰嗦鬼。”她站起身,帆布包上的小铃铛,随着动作猛地跳跃起来,“叮铃铃——叮铃铃——”,声音清脆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欢快,像是在替铁轨的节拍计数,又像是催促着离别的脚步。她小跑着奔向那列已经移动起来的“橡皮筋”,身影在车厢连接处那片深暗的阴影里一闪,便彻底消失了。陈默的目光,追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直到站台上,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那只抬起又落下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悬空时的僵硬感,微微发凉。
   现在,站台是彻彻底底地空了。卖荔枝、甜橙的小贩,那个总是吆喝着“甜过初恋”的干瘪老头,推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小铁皮车,早已消失在出站口的拐角。检票员那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没票的——补票啦——”,也像被风吹散的烟,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只有风,从铁轨延伸向远方的尽头,毫无遮拦地吹过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冰冷的铁腥气,混杂着枕木下陈年积尘的土腥味,直扑口鼻。陈默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腕。那串小茉莉,依旧妥帖地缠绕在那里。他凝神细看,似乎……花苞比刚才鼓胀了一点点?那紧紧抱合的青白瓣儿,不知何时,竟悄悄松开了一条比发丝还细的缝隙。像是一个躲在门后、怯生生偷看外面世界的小人儿,露出一点点好奇的眼。
   暮色,是从天边最远处,像一种有重量的颜料,慢慢地洇染过来的。先是远处那些杨树、槐树的轮廓,一点点融化在灰蓝的调色盘里,边界模糊不清。接着是站台那高高的、铁架支撑的顶棚,阴影迅速爬满了它的骨架。最后,连陈默自己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也被暮色完全浸透,由浓黑稀释成一种忧郁的灰蓝色,边缘虚化,仿佛随时会化入地面消失。他想起林穗曾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指着天边对他说:“你看这暮色,像不像最温柔的一双手?它把什么都轻轻拢住了,盖上了,像小时候奶奶给咱们缝的厚棉花被,又软又暖。连那些硌人的难过啊,委屈啊,被它这么一裹,好像也都软和了,能暂时搁在一边了。”那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的眼神里有种孩子气的认真。她抿了抿嘴,轻轻哼起了包美圣的一曲《小茉莉》。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
   我和她在海边奔跑
   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月亮下的细语
   都睡着,都睡着……”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点铁锈味的空气,沉入肺腑,凉凉的。他转身,开始往站台的出口挪步。脚步很沉,也很慢。硬皮鞋底敲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嗒……嗒……嗒……”声音在空旷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寂。那回声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再撞出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钟摆,在一板一眼地丈量着,他离开的时间,数着他每一步的迟疑。经过那张她坐过的长椅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掌心贴上那冰凉的漆面。粗糙的触感下,似乎……真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冬日呵在玻璃上的气息,转瞬即逝。他摩挲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温热,猜想那大概是她的体温,或者是他自己指尖的渴望,产生的幻觉,尚未被冰冷的空气完全掠夺。
   风又起了。这次的风里,裹挟着更重的水汽,沉甸甸的,带着南方小城初秋特有的湿凉,钻进他的领口。他下意识地,把外套拉链向上拉了拉,一直拉到下巴颏。手腕上,那串小茉莉被风扰动,轻轻晃荡起来,几朵花苞,互相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他停下脚步,借着远处道口那盏信号灯,固执明灭的红光,低下头,凑近了仔细端详。其中一朵位置靠下的花苞,那条细缝似乎微微张开了些。借着那点朦胧的光,他竟隐约窥见了一点点里面蜷缩着的、嫩黄色的花蕊!那点娇嫩的黄,怯生生地藏在青白的花瓣壁垒之后,像是一个被严密守护着的、细小而灼热的秘密,一句在唇齿间滚动了千百遍、却终究未能吐露的言语。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林穗挤在车厢门口,隔着那扇模糊不清、沾满指纹和灰尘的车窗玻璃,在他视线捕捉到她的瞬间,努力地对他做着口型。车窗很快被后面涌上的人影挡住,他当时只看到她的嘴唇,急切地开合了几下,具体是什么,完全没有分辨清。然而此刻,站台上只剩下他和风,那点嫩黄的花蕊,在昏暗中固执地闪现,他心头,却猛地一阵悸动,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他懂了。那口型,那无声的嘱托,分明是——“等花开”。
   暮色终于合拢了,最后一缕缝隙,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绒布,彻底覆盖了站台,覆盖了铁轨,也覆盖了远处影影绰绰的屋脊轮廓。陈默的身影,也融进了这片深蓝的帷幕。他走出了站台那敞开的、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拱门。手腕上的小茉莉,在彻底的昏暗里,反而显出一点奇异的微光。那未开的青白色花苞,在暗夜中晕染出一种朦胧的玉质感,像是一枚别在时间厚重书页上的书签。它精准地夹在了“刚才”与“此刻”之间,夹在了那猝不及防又不得不接受的离别瞬间,与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茫的交界处。那些在喉头滚烫过又被咽下的话语,那些在眼神里流转过又被暮色掩藏的心绪,都被这枚“将开未开”的书签,轻轻地、温柔地,夹住了。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这花总会开的。也许是某个清冽的、露水打湿窗台的清晨,他在陌生的旅馆醒来,一抬手,鼻尖便撞上那破茧而出的芬芳。也许是某个疲惫的黄昏,他走在异乡人潮汹涌的街头,无意间,抬头望向天边相似的暮色,手腕上便悄然传来花瓣舒展时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噗”的一声轻响。那时,那清甜又略带侵略性的香息,定会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周身,像林穗那带着笑意的、清亮的声音,再次在耳畔清晰无比地响起。他甚至能想象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和那双映着光亮的眼睛。
   而现在,这样悬着,也很好。这“将开未开”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饱满的期待,一种甜蜜的煎熬。像时间,这匹永不停歇的老马,在此处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勒住了缰绳,故意放慢了脚步,留给他一段,可以细细咀嚼、反复摩挲的空隙。他可以在这份被无限拉长的等待里,一遍遍回味离别时,她发梢扬起的弧度,帆布包上铃铛跳跃的脆响,以及那麻绳蹭过皮肤时微痒的触感,和青涩的草香。这份惦念,因为这悬而未决的花开,变得格外柔软,格外蓬松,像林穗形容过的暮色棉花被,妥帖地包裹着他,带着她残留的体温和气息。他甚至可以放纵自己,沉入更深的回忆之河——童年院子里追逐打闹溅起的水花,中学时共撑一把伞,在雨里奔跑的狼狈与大笑,第一次笨拙地牵起她的手时,她指尖的微颤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些碎片,此刻都因为,这串未开的小茉莉,被赋予了新的光泽和温度。
   站台外的世界,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声浪,带着一种与站台截然不同的喧嚣,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店铺招揽生意的音乐、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陈默走进这片灯火与人潮,手腕上那一点青白,在霓虹的映照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坚韧。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拢住它,像拢住一颗微弱的星火,一个不能被尘世喧嚣淹没的秘密承诺。街边,面包店暖黄的灯光里,飘出甜腻的香气,小吃摊上油烟升腾,行人步履匆匆,面孔模糊。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他仿佛刚从一片被时间遗忘的、寂静的孤岛泅渡而来,身上还带着铁轨的冰凉和暮色的气息,而手腕上那串未开的花苞,便是连接孤岛与大陆的唯一信物。
   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路灯昏黄,勉强照亮坑洼的路面。巷子深处,飘来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混杂着潮湿的墙角青苔的味道。手腕上的茉莉,在幽暗中又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抬起手,借着昏黄的灯光看,那点嫩黄的花蕊,似乎又探出了一点点,像婴儿试探世界的手指。他想起林穗临别时捏着花苞的样子,指尖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她总是这样,对细微之物有着近乎虔诚的温柔。有一次雨后,她蹲在路边看了很久,一只在积水里挣扎的蜗牛,最后用一片叶子,将它轻轻托起,放回墙根的草丛里。那时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也是这般柔和的光景。
   巷子尽头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地划破夜色。这声音让陈默的心微微一颤。他想,也许花开的时候,就该是这样毫无预兆的欢喜吧?它不会选择某个庄重的时刻,或许,就在这样一条寻常的陋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那花瓣,便“啪”地一声,彻底舒展开来,将积蓄了一夜的清芬,毫无保留地,赠予这喧闹又寂寞的人间。而那时,他定会第一时间知道。那香气会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穿透空间,瞬间缠绕住他,将他拉回到此刻——这暮色四合、人潮涌动的街头,这悬而未决的、充满青草气息的等待里。这等待本身,因为这串未开的小茉莉,已不再是纯粹的空白和焦灼,而是一种被无限延长的、柔软的靠近。
   他继续向前走着,脚步依然不快,但似乎比在站台时笃定了一些。手腕上的小茉莉,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那点青白的光晕,在城市的霓虹与暗巷的幽深间,明明灭灭。此时,包美圣干净清澈的声音,又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像一枚别在时间衣襟上的徽记。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我会来探望你”
   离别已成定局,而重逢,正在这“将开未开”的静默里,悄悄孕育着。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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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东夷社长的散文《小茉莉》,写意温暖,构思独特,给读者以优美之感。背景选在火车站月台上,充满离别气氛的地方,睹物思人。人物是一对恋人,爱意绵绵,难分难舍。信物是一束小茉莉,未开花的茉莉,寓意深刻。作者老师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绿皮火车、恋人分别,气氛渲染到位,使小小站台弥漫着浓浓爱意,令读者难忘。结尾余味无穷,有余音绕梁之效。难得的一篇优美散文,力荐佳作共赏,建议申报精品。【金文编辑:晚秋枫叶】【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719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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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5-07-18 12:11:57
  感谢东夷社长赐稿。散文语言优美,文风清新,文采菲然,欢迎家人们品赏并留下精彩评论。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2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5-07-18 12:13:25
  美文佳作,爱不释卷,受益匪浅。向东夷社长敬茶,遙握夏安!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3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5-07-18 12:15:29
  东夷社长文字功底深厚,期侍更多精彩!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4 楼        文友:王金启        2025-07-18 14:36:31
  文笔优美,富有诗意,感情深沉,令人难忘!
5 楼        文友:东夷三子        2025-07-19 21:48:56
  谢谢晚秋老师和王老师的帮助和提携,并给予极大鼓励,自当勤奋努力写作,不负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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