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蝉鸣撞碎的七月(散文)
蝉鸣撞碎七月的那个午后,我正蹲在老槐树下捡玻璃弹珠。阳光把树影筛成镂空的网,网住满地滚的光斑,也网住蝉声炸开的瞬间——不是轰然的碎,是千万根银线突然绷断的脆响,从树梢坠下来,溅在青砖地上,溅在晾衣绳的水珠里,溅在卖冰棒的自行车铃铛声里。
最先碎的是时间。平日里慢悠悠爬过墙根的日影,忽然成了散在地上的碎镜片,每一片都闪着不同的时刻:清晨五点沾着露水的蝉蜕,正午十二点柏油路上扭着的热浪,傍晚七点被炊烟熏得发灰的暮色。我踩着这些碎片往前走,脚边的影子忽短忽长,像被蝉声揉皱的纸,怎么也展不平。
墙角的牵牛花震得抖落了花瓣。紫色的碎片飘到石阶上,沾着蝉鸣的余温,慢慢洇开淡金色的纹路,像谁在花瓣上写了半句没写完的诗。去年这时候,我和阿明就在这石阶上比赛折纸船,他总说我的船底漏了洞,载不动七月的阳光。如今他的纸船早被雨水泡烂在水沟里,只剩蝉声还在重复那时的争吵,吵得石阶缝里的青苔都卷了边。
卖冰棒的王大爷推着车走过,木箱子上的棉被被蝉声撞出个小角,冷气丝丝缕缕钻出来,在滚烫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我攥着皱巴巴的五毛钱追上去,冰棒纸撕开的瞬间,蝉声突然变稠了,裹着牛奶味的甜香往下沉,沉到柏油路的裂缝里。裂缝里藏着去年冬天没化完的雪吗?不然怎么会有凉意顺着鞋底爬上来,混着冰棒化的糖水,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湖。
湖面上漂着片梧桐叶,叶尖卷着个蝉蜕。那是空壳,半透明的翅脉还保持着振翅的姿势,却被蝉声淘成了镂空的筛子,筛下的光落在湖里,成了一群银色的小鱼。奶奶说过,蝉要在土里待三年,才能爬出来唱一个夏天。那这满地的碎光,是不是它们用三年的黑,敲碎的阳光?
隔壁的晒谷场突然热闹起来。李婶把刚割的稻子摊开,金黄的浪涛被蝉声撞得七零八落,谷粒蹦到竹匾边缘,滚进草垛的缝里。三叔公坐在竹椅上抽旱烟,烟圈刚吐出来就被蝉声冲散,他的皱纹里落满谷糠,像盛着一捧碎掉的阳光。“今年的蝉,比往年吵。”他磕了磕烟斗,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点,很快又被蝉声带来的热浪盖了。
我跑到河边时,蝉声正往水里钻。河水被撞得冒出密密麻麻的水泡,每个泡里都裹着个蝉影,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水草在水底晃,像是在捡那些沉下去的蝉声,缠成绿色的线,系住游过的小鱼。去年我在这里学会了打水漂,阿明说要比谁的石子能跳够七下,结果他的石子刚出手就被水鸟叼走了。现在水面上漂着他当时弄丢的塑料凉鞋,鞋带被水泡得发胀,像条想抓住蝉声的尾巴。
天色渐暗时,蝉声开始褪色。被撞碎的七月碎片慢慢拢起来,在西边的天上拼出半块火烧云,剩下的碎片落进烟囱里,混着饭菜香飘出来,成了各家屋顶的炊烟。奶奶在门口喊我回家吃饭,她的声音穿过蝉声的余烬,带着米汤的暖意,把我脚边的碎光都拢成了一团。
我最后看了眼老槐树,蝉还在树上唱,只是声音软了些,像在缝补被撞碎的黄昏。树影里藏着无数个夏天的碎片:阿明的弹珠,王大爷的冰棒纸,三叔公的烟锅,还有我没赢成的打水漂比赛。它们都被蝉声泡得发胀,像浸在蜜里的果干,甜得让人发困。
原来被撞碎的七月,从来没真正散开。那些碎片只是钻进了阳光里,躲进了风里,藏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等明年的蝉声再把它们喊出来,重新拼出一个滚烫的、带着冰棒甜香的夏天。